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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朝沒有深究宗應諭為什麼會在他房間裡,和宗應諭說完話,就躺下補覺了。

第二天早上十點多他醒來,宗應諭早已離開小區,去逐光人總部處理事情。

到了下午,宗應諭開車回來,還帶回了近期一直呆在攻堅隊的盛羽風。

不知道他和盛羽風說了什麼,當天晚上,盛羽風就帶著臨時收拾出來的行李,直接入住了玉磬苑小區。

重朝琢磨了一下,覺得這起碼意味著鄰居能空出時間陪自己旅行了,吃過晚飯,稍微寫了會兒畢業論文,就心情愉快地在宗應諭家的客房睡下了。

一如既往,從幻夢境中睜開眼,他坐在古城裡安靜的某個房間內。

原本占據這裡的眷族已經在司歸雲的安排下搬遷到外城,城裡陡然變得清靜。

那些掛在牆頭巷尾的綢緞和燈籠也都被取下,眷族們一邊依依不舍,一邊被迫將裝飾物全部焚燒。

“可供人類暫時休憩的城池,就該有人類城市的樣子。”

十來歲的小女孩雙手抱臂,雖然在笑,表情卻相當冷淡。

重朝站在窗口看了一會兒,見她能輕鬆掌控城內的一切,也就放下心,回到屋裡坐著等宗應諭趕過來。

他把自己的木箱子放在桌上,整理了一遍裡麵的工具和食物,又打磨了一遍不算太圓潤的邊角,還是沒有看到宗應諭的影子。

“奇怪,宗哥怎麼還不來?”他走到屋外,向遠處眺望,“是在現實或者幻夢境地路上遇到什麼事了嗎?”

這問題,當然沒有人能回答他。

他隻能帶著困惑在城裡轉了兩圈,壓著煩躁繼續等待。

一直到幻夢境的太陽升上正中,風塵仆仆的宗應諭才姍姍來遲。

重朝望向他,視線第一時間落在他的眼睛上。

墨藍色的。

是重瞳。

重朝歪了歪頭,語氣放輕:“你在路上遇到什麼事情了嗎?”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宗應諭破了幾條口子的衣服上,對方的胳膊和臉頰邊,還有剛剛止住血的細長傷口。

他的神色更困惑了:“你是怎麼受傷的?”

他不是已經把沉淵海到古城的區域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嗎?

宗應諭右手搭在心口,稍微躬了下身,眉眼柔和,若無其事地道:“不是什麼大事,我穿過森林的時候沒注意看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重朝:“……?”

他沉默幾秒,不置可否道,“是嗎。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好像沒有和自己完全融合?”

宗應諭:“現在融合不太合適。雖然盛羽風回歸了族群,特質也比較合適,但他覺醒時間太短了,另一個我坐鎮會安全一些。”

況且,那個自己已經陪伴朝朝三年了,也是時候換一下了。

重朝古怪地看了宗應諭一眼。

說得好像這幾年在幻夢境裡,他沒有趴在白色毛茸茸身上一樣。

總覺得鄰居的精神狀態,確實不是特彆好的樣子呢。

宗應諭假裝沒有看到重朝的表情,溫聲詢問:“我們現在就出發前往曠野?”

重朝嘴角一抽,頗為無語地瞥了眼他那一身泥土,沒好氣道:“走什麼走,前期準備都沒做好呢。你還是先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吧。”

宗應諭從善如流:“好。”

重朝帶著他回到之前暫居的石屋裡,找了塊濕布讓他打理自己,隨口道:“對了,你有沒有帶清漆或者油漆之類的東西?我有個物件想要改裝一下。”

宗應諭接過濕布,回道:“我帶了產自森林的油漆,淺綠色的。”

重朝動作一頓,偏過頭,望著他的眼睛笑了起來。

宗應諭也彎了下眼睛,默默收拾起自己。

重朝趁這個功夫出去了一趟,在古城後方的祭壇上取回了祭祀使用的那隻杯盞。

可能是因為祭祀上的變故,這隻杯子變成了森冷的灰白色,散發出一股不祥的氣息。

杯子底部蓄積了一層漆黑的柔軟物體,比起祭祀時的流動狀態,更類似於凝固後結成的薄膜。

重朝伸手拎起漆黑物體看了看,這東西很是光滑,宛如一塊正好與杯子大小相同的布料。

“很不錯,正好用來做墊布。”

重朝滿意地帶著杯子回到石屋,找出工具開始打磨它。

不知道這隻杯子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它的杯壁非常厚實,很難削薄。

重朝廢了很大力氣,才把它的內壁磨成邊角圓滑的正方形。

勉強處理好內裡,他從海港帶來的鑿子和銼刀基本就報廢了。

宗應諭見他頭疼,就去古城裡找了一圈,帶回兩把鑿子和一把新的銼刀。

重朝接過試了試,意外又不是很意外的,比海港帶來的工具好用很多。

他舒了口氣:“早知道,就先去城裡找找工具了。”

宗應諭:“現在也不晚。”

重朝再次低頭,努力處理起杯子外壁,宗應諭就拿過海港的鑿子,找了塊磨刀石重新將它磨得鋒利。

鑿子能打磨。但銼刀就沒有辦法了。

宗應諭嘗試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重朝抬眼一瞧,果斷道:“沒法處理就算了,直接帶古城的銼刀就行。不過這把也彆扔,先找個地方放起來吧。”

宗應諭應了,去找了個盒子,把銼刀收了起來。

重朝打磨好外壁,原本呈現圓形的大號杯盞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正方形的盒子。

他和宗應諭一起,用在古城找到的小刷子把盒子漆成淺綠色,放在窗戶邊陰乾。

“這個杯子的材質,不太像是蒼白聖土自己的眷屬。”

等油漆陰乾的空檔,重朝和宗應諭去城裡搜集新的工具,邊走邊閒聊。

“從殘留的氣息上看,它更像是卡拉迭安多族沒能成長起來的意識幼苗。”

宗應諭讚同道:“它和原生信徒、眷屬都不一樣,的確更偏向於偉大意誌的幼生體。”

這個被蒼白聖土拋棄的眷族,大約也有過自由的機會。

可惜,這個機會不知道是因為什麼被徹底扼殺。

祂的血肉被吞噬,意識被打散,就連骨骼,也被製作成了宴請蒼白聖土的餐具,空留下無儘的餘恨和痛苦附著於杯盞之上。

幸好,重朝不會如此,也不可能如此。

宗應諭微微垂頭,溫柔地看向身側的人。

重朝回視他,眼中染著幾分微妙,笑容略顯古怪。

“意識消散?不,宗哥,你不明白執念和記憶的分量。”

宗應諭稍微愣了下:“嗯?怎麼說?”

重朝收回目光,看向前方,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輕聲道:“並不是所有偉大意誌都喜歡那樣的口味。更何況,對祂們而言,本就有更美味的東西在等著祂們。”

宗應諭停下腳步,專注地聽著他說話。

重朝道:“你見過熟成徹底的靈魂嗎?它們就像是餐盤上的甜點、蛋糕上的王冠,甜美至此、芬芳至此,妝點了每一個偉大意誌的餐後時間。”

“而飽滿的苦難就像是午後的檸檬紅茶,散發著微澀的清香,完美中和了靈魂過分的甜。”

“它們是相輔相成的,在偉大意誌的下午茶裡,一個都不可或缺。”

宗應諭臉色微沉,眉頭也擰了起來。

這是他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但如果那些外神更喜歡眷屬的靈魂,那卡拉迭安多族的意誌幼生體為什麼又會丁點血肉都不剩?

重朝一手托著下巴,笑容更加微妙。

“你看過外國那些和神明有關的經文嗎?”

宗應諭點頭。

重朝便道:“他們很喜歡描述一種場景,就是神明通過賜予人類食物和酒水,對人類降下各種各樣的祝福。”

這些食物和酒,就是所謂的聖餐,賜予食物的儀式,也就是聖餐儀式。

“食物代表神明自己的血肉,酒水象征神明的鮮血。”重朝的瞳孔一片清淺,細微的銀光在他眼中彙聚,“卡拉迭安多族在我們眼中能夠以類人的形象出現,何嘗不是幼苗對它們最後的祝福?”

可惜祂賭上一切換來的希望,被卡拉迭安多族摧毀在自己手中。

於是漫長的煎熬與憤恨,就這樣殘留在杯盞之上。

重朝闔上眼,很輕地笑了一聲:“所以我不相信自我犧牲能拯救一切。”

當有棋子掙脫桎梏,走上棋手的位置。

哪怕要付出諸多代價,哪怕失敗後將無人生還。

宗應諭垂下頭,躬身將右手搭在胸口,神色肅穆。

“我將尊奉您的一切意誌。”

……

油漆陰乾後,重朝又上了兩遍漆,等徹底乾透,就將內外仔細打磨到光滑。

自萬千草木之主身上扯下的權柄帶著濃鬱的生命氣息,將幼苗的怨念壓製於淺綠色的漆麵之下,隻汲取其中能溫養靈魂的力量。

重朝將那塊仿佛綢緞的薄膜剪裁,鋪進杯盞改造的盒子中,淺綠色的盒子就散發出一種令靈魂格外癡迷的氣息。

外城的白骨們受到誘惑,一時間控製不住自己,紛紛向內城湧來。

司歸雲將它們統統攔在城門外,並不質疑重朝的任何行為。

但重朝還是向她解釋道:“我做了一個魂匣。靈魂也好、記憶也好,凡是人類散落在幻夢境中的遺產,都不該被外來者占據。”

就算人類的靈魂要回歸大地,那也隻能是藍星的大地。

重朝掩下眼中的冷光,凝視著擠在城下的無數白骨。

“記憶和執念足夠將迷茫的靈魂引回安息之所。但流浪已久的靈魂都很虛弱,需要好好休養和治療。”

所以他需要一個魂匣,還必須是優秀的魂匣。

重朝收回視線,看向站在身側的司歸雲:“我承了祂的情,理當滿足祂的願望。多照看卡拉迭安多族,它們必須活著。”

第127章 風雪載途(2)

魂匣陰乾的那天,城牆外的白骨退回了坍塌的廢墟中。

戰戰兢兢躲在掩體裡的眷族重新走出,開始打理已經荒蕪的田地。

它們未必能理解古城到底都發生了哪些變故,但強烈的生存.欲.望讓它們輕易認識到,它們過去的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

唯有老老實實聽從執政官的吩咐,才能在外城安全活下去。

至於自由?

族中確實有懷念之前更為寬鬆生活的家夥,有心找重朝談判一番,可還沒動身,就被其他族人按死在外城。

它們甚至因為害怕重朝和司歸雲生氣,將這位同族打上了叛徒的名號,分割後隨歉禮一同送到重朝的手上。

重朝沉默了很久,將木頭製作的蓋子扣在魂匣上,才開口讓司歸雲找其他眷族來處理這份殘骸。

“這個眷族已經沒救了。”他冷淡地說,“但祂並不希望自己出身的種族徹底毀滅,也無法容忍這群蠢貨過得很好。”

既然如此,那就讓它們活著吧。

辛苦的活著,就是對幼苗最好的安撫。

重朝叮囑道:“看好它們。必要的時候,可以采取一些強硬的手段。”

司歸雲垂下頭,沉聲應道:“是。”

因為幼苗的關係,重朝放棄在古城設置新的規則。

他收好魂匣,招呼宗應諭和他一起前往曠野。

宗應諭接過重朝手裡的木頭箱子,跟在他身側,陪同他一起踏上主乾道。

沿著外城的道路繼續向前,他們穿過一叢又一叢發光的垂吊鈴蘭,踏過地麵上長長的深色洇痕,抵達更為殘破的另一片城牆。

碧綠的藤蔓在石牆上蜿蜒生長,幾多不起眼的小白花掛在葉片之間,莫名給人一種寂寥的感覺。

就在石牆正中,一扇五層樓高的大門緊緊閉合,門扉散發著昏黃的光芒。

門的上方,兩隻八角琉璃風燈懸掛於左右兩側,未知的某種火焰在燈芯位置安靜的燃燒。

亮白的火焰不會跳動。

它像是被什麼東西停住了時間,形狀定格在重朝未曾得見的過去某一刻。

門扉正中雕刻著一隻閉合的眼睛,眼瞼在輕輕顫動,似乎隨時都能睜開。

重朝饒有興趣地打量了這扇門一會兒,見上麵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就失望地移開視線。

宗應諭輕笑一聲,上前打開了這扇門。

重朝眨了眨眼,率先走出大門。

門邊一如既往立著一塊石碑。

【朝燭之門】

【不要對視!不要傾聽!目之所及,皆為惡念;耳畔囈語,儘是謊言。】

重朝隻掃了一眼,就笑了起來:“很貼切的形容。”

宗應諭並未評價這份告誡,隻道:“朝燭之門也沒有守門人。”

重朝平靜地回答:“並不是所有時候,有智慧的生靈都比無情感的死物更好用。”

宗應諭若有所思:“還不是時候?”

重朝答非所問:“我們走吧。曠野裡還有很多靈魂等著我們。”

宗應諭不再多言,跟在重朝身後踏入纖細的蒿草叢中。

……

一望無際的荒原顯得極其荒涼。

在這裡,濕潤的泥土上長滿蒿草。

明明是幻夢境的白日,可這裡竟隻有一輪圓圓的銀月灑下光芒。

些許水塘隱藏在蒿草中間,微風一吹,水麵就泛起粼粼波浪。

靠近水塘的地方,倒伏的蒿草已經被浸泡至腐爛,細小的螢火蟲就這樣自水中孳生。

溫潤的微光自螢火尾部亮起,向著月亮的方向追尋而去。

這不符合現實規律的場景,讓重朝沒忍住搖了搖頭。

“幻夢境的規則還真是奇怪。”

宗應諭思考片刻,在附和與糾正之間選擇了沉默。

重朝沒太注意他的反應,低頭仔細打量了一番腳下的主乾道。

和前麵三個區域不同,曠野的主乾道明顯要窄一大截。

彎彎曲曲的小路順著蒿草蔓延向遠方,夯實的泥土是這裡難得堅實平整的地方。

“總感覺走進草叢,會不小心陷進泥裡。”重朝小聲嘀咕道。

星星點點的熒光在四周的草叢裡亮起,悉悉索索的聲音從兩側閃過,周遭多了許多生命的氣息。

重朝神色淡淡的,瞳孔也變得清透。

宗應諭皺了皺眉,上前一步就想驅趕草叢裡的東西,還沒動手,就被重朝叫住。

重朝道:“沒事,我們跟過去看看,說不定能直接找到靈魂碎片。”

宗應諭認真觀察了一下重朝的表情,點頭道:“好。”

兩人毫不猶豫偏離主乾道,跟隨漸次亮起的熒光一路向遠處走去。

蒿草被撥開、倒伏的摩擦聲變得更明顯了。

艱難走在主乾道的異化種喘了口氣,稍微停下腳步,疑惑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邊好像有人?”

他定睛細看,隻見兩道黑影穿梭於半人多高的草叢裡,距離太遠,難以分清他們的麵容。

他的表情變得更愁苦了。

“是新人,還是哪兩位前輩靈源耗儘,被這邊的毒蟲寄生了?”

走在他身側的超凡者喘著粗氣,疲憊地搖搖頭:“不知道。你還有力氣想這些?快點想辦法往前走吧。要是積累的靈源耗儘,我們還沒到下一扇門扉附近,下場多半會和他們一樣。”

哦,說不定還不如他們,會直接被蒿草叢裡的怪物拖走吃掉。

異化種沉默地點了點頭。

他的同伴說得對,以他們的情況,光抵抗汙染的侵襲和螢火蟲的催眠已經很困難了,確實沒有餘力再去救其他人。

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也隻能在心裡祝願那兩位同胞吉星高照了。

異化種喘了口氣,重新和超凡者踏上旅程。

更和煦的風從前方吹來,清新的氣息似乎帶走了他們些許疲憊。

兩人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一點笑意,行走的步伐頓時輕快起來。

……

結伴的旅人向前行去,重朝在荒草之中緩緩收回了目光。

他不曾詢問那兩位旅人前行的方向為何與他不同,專注地根據熒光分辨方向,嘗試搜尋附近殘損的靈魂。

宗應諭也不曾問他為何沒有疑問,根據熒光亮起的規律,迅速鎖定了西北方向。

“往這邊走。”宗應諭快走兩步,越到重朝身前,給他帶路。

重朝毫不懷疑宗應諭的判斷,抱著魂匣跟了上去。

兩人撥開蒿草,走了有十來分鐘,終於抵達第一個殘魂聚集的低矮丘陵。

重朝停下腳步,微微仰頭,看向在月光下飄浮的幽靈——

他們還維持著生前的人形,隻是身軀大多遭到了怪物和毒蟲的撕扯,基本都不完整了。

他們依然有著明亮的眼睛,可喪失的記憶給他們染上了濃重的迷茫。

“是人類嗎?”

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詢問,很快的,“是人類嗎”的詢問聲就連成了一片。

重朝打開魂匣的蓋子,輕聲回道:“是人類。”

“是人類。”

“他說他是人類。”

“有兩個。”

“是人類的感覺,是人類的味道。”

“兩個人類,兩個人類!”

低低的交談聲響起,在確認重朝和宗應諭的身份後,殘魂們迅速圍了上來。

“你迷路了嗎?”

“不要往前走,那裡不是門扉所在地方向。”

“這裡很危險,快點離開,快點離開。”

“它們快回來了,不要被它們欺騙,不要被它們飼養。”

“主乾道離這裡很近,不要靠近水邊。”

“帶上我,帶上我。如果遇到怪物,將我丟出去,你可以跑到主乾道的。”

他們嘰嘰喳喳勸告重朝,聲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重朝沉默了一會兒,舉起魂匣:“我沒有迷路。我來帶你們回家。”

“回家?家?”

“家是什麼?”

殘魂們迷茫地詢問著,在枯黃的蒿草之間徘徊。

重朝沒有解釋。

他捧著魂匣,走進殘魂中間。

“到這裡來,我帶你們去神廟。”

這些殘魂連記憶都遺失了,根本無法回憶起自己從何而來,大概是真的沒有可能回家了。

但至少,他還能帶他們回歸雪山的神廟。

——那裡將是一切靈魂的安眠鄉。

重朝溫聲問:“即使忘記一切,你們也更願意回歸故土,對嗎?”

故土?

故土是什麼?

為什麼他們聽到,就會覺得安寧和開心?

殘魂們安靜下來。

他們靜靜注視著那個讓他們感覺到舒適的淺綠色小盒子,眼中漸漸染上期待。

很快,就連遠處的殘魂也默默走出,自發排成長隊,一個個投入重朝手中的魂匣。

重朝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確認所有殘魂都進入了魂匣,陷入足以修複自我的沉睡中,才合上蓋子,向下一個地方走去。

宗應諭凝視著他的側臉,柔聲問:“不等那些眷族回來,處理完再走嗎?”

重朝腳步一頓,瞳孔顏色愈發淺淡。

“不著急。”他說,“還是尋找靈魂更重要。至於那些眷族——”

他回頭向東邊看了一眼,無數螢火如雨般自天空墜落,尾部的磷光劃出森冷的長線。

“可以放在一起處理。”

宗應諭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低聲確認道:“要建立新的規則嗎?”

重朝笑了起來:“當然。”

第128章 風雪載途(3)

重朝收起魂匣,往下一個可能聚集著殘魂的地方走去。

宗應諭拎著木頭箱子跟在他身側,時不時注意著四周,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

重朝卻不怎麼在意的樣子,遠遠打量一會兒主乾道附近的地形,苦惱地抓了抓發尾。

“這裡不是荒原嗎?為什麼感覺水坑這麼多,地麵好像也很濕潤鬆軟的樣子。”

他小心避過腳下一處水坑,神情愈加困惑。

“一般的草原都沒有這麼潮濕吧?附近好像也沒有什麼樹,這樣的環境,真的能蓋起安全屋嗎?”

要是這裡一棵樹都沒有,那用什麼來製作安全屋的骨架啊?

宗應諭收回視線,想了想,回答道:“不至於一棵樹都沒有。這裡雖然大多被裂星奏響之風的眷屬占據,但仍有萬千草木之主的信徒留存。”

作為草木主宰的信徒,那些眷屬天生就會改造居住的環境,起碼樹木是不缺的。

重朝哦了一聲,狐疑道:“什麼叫萬千草木之主的信徒有留存?”

留存這個詞就很奇怪,說得好像這裡原本是被草木之主的信徒占據過一樣。

宗應諭幫重朝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衣領,微微垂著頭,溫和道:“朝朝真敏銳。”

事實就和重朝猜想的差不多,荒原上曾到處都是萬千草木之主的眷屬。

但按照外神們的協定,這裡原本應當劃歸裂星奏響之風所有。

可惜裂星之風的眷族並不怎麼適應荒原的氣候,勉強安頓下來,沒過多久就被萬千草木之主的眷族鑽了空子。

宗應諭似笑非笑道:“荒原的地理氣候確實很合適草木之主的眷族施展特質,不知道它們找了什麼理由,曾一度將裂星之風的眷族擠壓到邊緣地帶。”

一直到後來,萬千草木之主在過去、現在、未來隕落,它們才奪回原本的居住地。

“祂們的眷族發生了激烈的衝突,直到現在,都還在狗咬狗。”宗應諭輕描淡寫道。

重朝歪了下頭:“裂星奏響之風……聽你的語氣,好像很討厭祂啊。”

宗應諭停頓片刻,還算冷靜地說:“祂是個無恥的賤種。”

好嚴苛的評價。

重朝瞥了宗應諭一眼,彎起唇角。

很少聽宗哥這麼罵人,看來那位裂星之風真是把宗哥氣的不輕。

“祂做了什麼嗎?”他問。

宗應諭又停頓了幾秒,低聲道:“祂曾插手過藍星的篩選。祂和隙中火,主持了那次攔截行動。”

這樣嗎。

重朝沒有一丁點對篩選的記憶,問到這裡就淡淡收回目光,繼續前行。

“嗯……殘留在荒原的草木之主眷族,也是海拉各族嗎?”他隨口問。

宗應諭道:“是希萊拉族。它們的外形近似蕨類植物,根部基本呈現紫色或褐色,長滿了尖刺。”

重朝:“聽起來不怎麼好吃。”

宗應諭:“口感是不太好,比較像長老了的樹根。”

重朝頓時露出嫌棄的表情。

他懶得再談這個一點滋味都沒有的眷族,重新琢磨起安全屋的事情。

既然荒原有樹,就算樹不多,那也完全足夠建立一些安全屋了。

至於是用泥磚建造,還是單純混了乾草的細黃泥,差彆應該都不太大。

重朝:“但希萊拉族不能吃的話,安全屋的食物來源可怎麼辦?”

宗應諭倒覺得這不是問題:“還有其他眷族。這裡除了裂星奏響之風和萬千草木之主的眷族,還有很多其他外神的眷族。”

隻不過那些外神實力不怎麼樣,大多隻能撿些邊邊角角的地盤和食物勉強度日。

比起這些,他更在意重朝想要建立的新規則。

他認真地問:“你想要建立什麼樣的規則?”

“嗯……”重朝托著下巴,緩緩搖頭,“不知道,我還沒太想好。但現在這個規則絕對是不行的。”

宗應諭頷首,正要陪重朝一起想,不遠處就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兩人一起停下腳步,完全不意外地朝那個方向看過去。

——有眷族克製不住內心的貪婪,無視天生的危險預警,向他們這邊圍了過來。

竊竊私語聲順著和煦的風傳來。

“好香!這個人類帶了什麼東西,好香!”

“我們豢養的人類靈魂不見了,他身上有靈魂的味道。他是個小偷!”

“搶回來,把屬於我們的食物搶回來!”

“他真的是人類嗎?他身上的氣息好奇怪,有偉大意誌的感覺。”

“埃德蒙,你不會是怕了吧?你的膽子比灰老鼠還小。”

“哪裡有偉大意誌的味道?他不可能是代行者!快快快,他們一會就該跑了,不要浪費時間!”

可口的靈魂散發出令眷族迷醉的氣息,幾乎摧毀了它們本就不多的理智。

即便有一兩個猶豫的,在狂熱氣氛的裹挾下,也逐漸失去了謹慎。

它們無視重朝和宗應諭停留在原地的古怪,猛地從高高的蒿草叢裡撲出,一雙雙眼睛裡散發出幽森的亮光。

重朝定睛望去,頗有些意外地揚了揚眉:“野豬、蛇,還有狼?”

宗應諭打眼一掃,目光從一堆奇形怪狀、長滿了羽翼、鱗片、眼珠的眷族身上劃過,沒有絲毫猶豫地讚同了重朝的判斷。

“看起來像是攻擊性很強的動物。”

重朝無視它們飛撲過來的動作,憂鬱地歎了口氣:“還以為是能飼養的動物呢,這下安全屋又沒食物來源了。”

無數細長的陰影從泥土與蒿草的間隙飛騰而出,眨眼就捆住了那群失去理智的眷族。

下一刻,沸騰的黑暗開始消融一切。

眷族身上的羽毛脫落、鱗片腐蝕、眼珠溶解,淒厲的哀嚎連綿不絕。

劇痛加身,它們終於清醒過來。

嗅到重朝身上與代行者相似的氣息後,它們被食.欲.填滿的大腦重新運轉,開始或驚恐或可憐地哀求重朝高抬貴手。

“尊貴的代行者閣下,是我們昏了頭!那些人類靈魂本就屬於您,請您再給我們一個機會,我們會為您獵取更多食物!”

“閣下,請相信我們,我們真的能為您帶來更多美味!”

“偉大的裂星奏響之風閣下封鎖了前方的道路,將大量人類留在了荒原中,我們隨時都可以展開狩獵,請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將為自己的冒犯贖罪。”

疼痛減弱了它們的思考能力,魂匣散發的香氣時刻動搖著它們的理智。

它們已經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該說些什麼,在食.欲.的誘導下,竟胡亂說了一堆不該透露的東西。

重朝淺色的瞳孔已經被銀色光芒占據:“原來是這樣嗎。”

難怪都過去三年了,還沒有幾個超凡者進入古城。

他彎了下唇,麵上卻沒有丁點笑意。

“謝謝你們的情報。可惜你們看起來都不太好吃,沒有被飼養的價值。”

重朝偏過頭:“宗哥,處理掉吧。”

宗應諭微微垂頭,右手搭在心口:“是。”

……

“人類都說,動物長期奔跑後的肉質勁道美妙,是非常令人喜歡的食材。”

乍一看外形長得像是豬首鹿身的怪物垂直站立著,一手搭在樹枝削成的拐杖上,一手摩挲著掌心的石塊,細小的眼睛眯起,臉上露出充滿垂涎的貪婪笑容。

“現在看來,他們說的沒有錯。”

因為恐懼驚慌長期奔跑的人類靈魂,確實要比直接捕獲的靈魂更加美味。

矮小的眷族發出刺耳的笑聲:“人類真是一個智慧的種族。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這麼美味吧。”

圍在它身邊的其他眷族也發出同樣的笑聲。

在主乾道上竭力奔逃的超凡者們聞聲,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臉色更加蒼白。

他們聽不懂這些怪物的話,卻能聽出它們笑聲中的滿意和垂涎,內心的恐懼再次滋長蔓延。

默默加快了腳步,有人用力咬著唇,生怕一個不小心泄了氣,就再也跑不動了。

矮小的眷族又笑了兩聲,投注在超凡者身上的視線忽然一頓。

它們抽著鼻子嗅了嗅,不約而同回過頭,看向同一個方向,墨綠色的眼中染上癡迷。

“好香!好香!是成熟靈魂的味道!”

“是誰家飼養的人類跑出來了嗎?”

“瞧你說的什麼話,怎麼就是飼養的了?這些肯定就是他們人類說的那種,哦對,野生超凡者!”

野生的?

野生的好啊,野生的現在就可以抓來吃!

眷族們登時騷動起來。

它們挨挨擠擠向前走了幾步,被風吹來的香氣愈發濃烈。

從未嘗試過的熟成靈魂刺激著它們的理智,很快就讓它們喪失了為數不多的思考能力。

它們仰頭發出狼一樣的嚎叫聲,高呼著、推搡著,向香味傳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細細的涎水從嘴角流下,它們拱著鼻子,呲起獠牙,猛地撲向視野中朦朧的人影——

下一秒,就莫名被困在了半空。

它們用力掙動片刻,毫無所獲,尖利的爪子瞬間彈出,開始瘋狂抓撓著麵前的一切。

它們想要撕碎所有阻礙,無論是擋在它們麵前的同族,還是沒有被它們看入眼中的細長陰影。

可惜它們的努力徒勞無功。

略帶驚喜的年輕聲音從前方響起:“咦,這次來的好像是小豬仔啊。白白胖胖的,難道是家豬?”

另一個沉穩的聲音說道:“可能是吧。朝朝準備養這些嗎?”

年輕聲音道:“當然,這不比什麼狼啊蛇啊狐狸啊靠譜嗎?而且……”

沉穩的聲音:“而且?”

年輕的聲音笑了一下,玩味道:“這也是感謝。”

“感謝它們給了我靈感。荒原這樣的地形,不設立個非對稱對抗的規則,豈不是浪費?”

第129章 風雪載途(4)

被陰影挾裹的眷族逐漸在疼痛中清醒過來,忍不住發出瘮人的哀嚎。

它們看著離開主乾道卻毫發無傷的重朝與宗應諭,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弄錯了對方的身份。

這樣的存在,怎麼可能是脆弱的人類呢?

它們哼哼,不斷向重朝道歉,期望重朝放過它們。

重朝疑惑地歪了下頭,詢問宗應諭:“這些小豬為什麼突然叫的這麼厲害?”

給人一種罵的很臟的感覺。

宗應諭沉默兩秒,冷靜道:“不知道,我也聽不懂豬的語言。”

重朝:“哦。”

人聽不懂豬的話,這很正常,他沒有多想。

那些眷族卻被氣得七竅生煙,真的大聲辱罵起宗應諭來。

已經跑出一段距離的超凡者們聽到這淒厲的叫聲,實在沒忍住,稍微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脊梁上長滿骨刺、口中伸出獠牙的豬頭鹿身怪物們正跌坐在遠處,仰頭對天發出嘹亮的嘶吼。

就在它們身邊,兩個人性生物悠閒地靠在一起,一邊笑,一邊對它們指指點點。

這奇妙的一幕看得幾人大為錯愕,荒謬、怪誕與恐懼一同從心頭升起,催促著他們迅速轉身奔逃。

是,那些怪物麵前的兩個家夥,看起來確實像人類,可是在幻夢境裡,真的有人類能夠脫離主乾道還不出現問題嗎?

更彆提他們還能壓製那些怪物了!

幾人絕不相信重朝和宗應諭是人類,他們看起來越是人類的外表,就越讓幾個超凡者毛骨悚然。

膝頭驀地一軟,幾人肝膽俱裂,全靠互相攙扶借力,才沒有一下摔倒在地。

“是眷族之間的爭鬥嗎?”

“彆看了,管它們在做什麼,好不容易有機會,趕緊跑!”

超凡者們不敢多看,互相推搡著,努力跑遠了。

宗應諭隱約聽到他們的對話聲,冰冷的目光轉過去,臉色算不上好看。

重朝卻像沒聽到這些超凡者的聲音一樣,走到一隻眷族前麵,彎下腰,伸手掐住對方肋下的位置,試圖直接把它提起來。

驚恐的眷族大聲哼哼起來,兩隻前蹄扒拉著地麵上的蒿草,死活不肯起來。

重朝被迫頓了頓動作,下一秒就若無其事地加大力道,一把將小豬從地上扯了起來,轉身向鄰居露出歡快的笑。

“宗哥,你看,它想和我走誒!它一定是不想努力了,想被人類飼養吧!”

宗應諭頓了幾秒,低下頭,與重朝手裡的眷族對視。

這個化作小乳豬模樣的眷族用力睜著小眼睛,豬鼻子下的嘴巴裡發出“哼嗯——哼嗯——”的驚恐叫聲。

宗應諭沉吟著道:“看起來是的。你要先找個地方把它養起來嗎?”

重朝想了想:“要吧。之後去找其他殘魂,帶著一群小豬,還挺不方便的。不然我們現在就去建安全屋?”

宗應諭自然沒有異議,走到重朝身邊,接過他手裡的小豬,又用影子提起其他小豬,陪著他一起去尋找合適建造安全屋的地址。

……

受地理氣候的影響,荒野主乾道兩側合適建立安全屋的地點並不多。

重朝和宗應諭沿著路走了快半個小時,才找到一處地麵泥土比較堅實的地方。

他們用帶來的工具清理了一下附近的蒿草,那些被連根拔起的草葉很快枯萎發黃,變成具有韌性的乾草。

重朝又驚歎了一次幻夢境奇特的規則,咂了咂嘴道:“這地方真的很潮濕,比森林都潮濕。”

真是不可思議。

他思索著道,“如果希萊拉族種的樹足夠多,我想把這邊的安全屋做成乾欄式。”

宗應諭道:“這不好說。明麵上,這裡一直是裂星奏響之風的掌控區域,哪怕萬千草木之主的眷族占據了不少位置,該給祂的麵子還是會給。”

換句話說,樹肯定要種,但種什麼樣的、種多少、長得有多大就很難說了。

重朝抓了抓發尾,捏著懷中的魂匣,露出煩惱的表情。

“所以我們到哪裡去找樹?就算不建乾欄式,起碼也得先把框架搭起來吧?”

宗應諭回了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無奈表情:“我對這裡也不太熟。”

重朝:“唉。”

他托著腮,心想要是有本地土著能帶路就好了。

嗯……?

本地土著?

重朝目光微凝,緩緩轉向正趴在地上哼哼的小豬們。

雖然不是人,但這些看起來,好像完全算得上是本地土著……吧?

重朝喃喃道:“怎麼是豬啊。豬能帶路嗎?”

趴在地上的小豬小心抬頭,小聲哼哼。

重朝又道:“原本想著要是能有用一些,那就——”

“哼哼!!”

裝死的小豬驟然發出嘹亮的嚎叫,猛地從地上跳起來,無視身上纏著的陰影,用動作示意重朝和它走。

重朝:“咦?”

他古怪地看了小豬幾眼,見這頭小東西又是打滾又是裝乖,各種示意他跟上,和宗應諭對視一眼,乾脆帶著其他豬一起過去了。

不出預料,這隻小豬還真的清楚哪裡有小樹林。

重朝停下腳步,雙手抱臂,看著麵前稀稀拉拉的小樹林,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這樹細的……沒成年就出來打工啊??”

這麼細的樹,還什麼乾欄式,能把小屋支撐起來就不錯了!

宗應諭看他這麼不高興,按著他的肩膀安慰了一會兒,兩人就拿起工具開始砍樹。

幾隻小豬見狀,發出興奮的哼哼聲,頗有種“我真有用他一定會放過我”的感覺。

重朝被吵的心煩,猛地回身瞪了幾隻小豬一眼。

“你們很清閒是吧!清閒就過來幫忙砍樹!”

小豬模樣的眷族:“……哼嗯??”

它們露出呆滯的眼神,可憐兮兮地看著重朝。

重朝無動於衷,不耐煩地攆它們去撞樹。

濃稠陰影在身側彙聚,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

眷族們備受驚嚇,沒有辦法,隻能一咬牙一閉眼,狠狠一蹬地麵,用力向最近的小樹撞去。

……

卷曲的陰影拖著一地暈倒的小豬和樹木,跟隨在重朝與宗應諭身後,緩慢向兩人之前選好的建造點走去。

重朝臉上依然帶著幾分匪夷所思:“我叫它們砍樹,它們還真拿頭往樹上撞啊??”

這種操作,很難評價智商到底是高還是低。

說低吧,它們能理解人話;說高吧,它們頭鐵硬撞。

“幸虧沒撞出個好歹。”他回頭看了眼儘數昏迷的小豬,搖搖頭,“這要是都死了,我到哪裡再去找一批合適飼養的動物。”

宗應諭遲疑了一下,對重朝的評價保持了可貴的沉默。

好在重朝也就隻是抱怨補一下,沒有要求他一定回答。

兩人回到建造點,用樹枝劃定小屋的範圍後,就開始挖坑埋樹乾。

重朝一如既往選擇了先碳化木材,可能是升起的火堆有點熱,也可能是燒木頭的煙有點嗆,幾隻小豬很快從昏迷中醒過來。

它們難受地哼唧了幾聲,見重朝隻是瞥過來一眼,好像沒有為難它們的意思,心中不由大喜。

沒想到為對方乾活真的有用!

那如果它們更能乾一些,對方是不是就會徹底原諒它們之前的冒犯?

深深懷疑重朝是一位代行者,小豬們互相碰了碰鼻頭,迅速拿定了主意。

它們不顧還在發懵的大腦,搖晃著爬起來,撲到重朝做了標記的地方,伸出蹄子甚至鼻子——

開始主動幫忙挖坑。

重朝抱著樹乾的手僵住了,麵上多出幾分茫然。

啊??

什麼情況?

這些豬為什麼突然乾起了活?

他猶豫了十幾秒,將目光投向宗應諭。

宗應諭緩緩搖頭。

老實說,這種場麵,他兩輩子了都是第一次見。

不過,從這些眷族的反應看,它們倒也不是真的隻把自己信仰的神明當回事。

隻要足夠強,讓它們產生足夠的恐懼,就能驅使它們做任何事。

宗應諭莫名想起了卡拉迭安多族那位幼生的神明。

柔軟與縱容,最終孕育出的,卻是毀滅與無儘的痛苦。

果然,還是朝朝更敏銳更清醒。

宗應諭偏過頭,墨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重朝。

他好像已經接受了豬在幻夢境裡可以幫忙乾工程這一設定,一邊碳化木頭,一邊指揮小豬們挖坑。

等小豬們氣喘籲籲完成他安排的工作,他手裡的木頭也都處理好了。

在宗應諭的協助下,他很快搭起了小屋的骨架,又馬不停蹄地安排小豬跳進添加了茅草的泥坑,東踩西踩地製造泥磚。

“這裡太潮濕了。”重朝再次強調,“安全屋至少也得把床抬高一些才行。”

而且床用泥磚做也不合適,還是再搜集點木頭吧。

在小豬們殷勤地帶領下,他們又找到一片小樹林,等泥磚陰乾後,成功把安全屋搭了起來。

安上房門的刹那,整個安全屋內的汙染被清的一乾二淨。

以為自己安全了、正暗自慶幸的眷族們感受到變化,霎時間錯愕地抬起頭。

不等它們再做出什麼反應,對於世界清晰的認知就逐漸從大腦中流走。

靈活的眼神漸漸變得呆滯刻板,小豬們仰起頭,發出與普通家豬無異的哼哼聲。

重朝擦了擦腦門上的細汗,頭疼道:“宗哥,院子弄好了嗎?我們得趕緊再弄個豬圈,把豬趕進去。”

宗應諭的聲音從屋子後門傳來:“搭好了,你帶它們過來吧。”

第130章 風雪載途(5)

重朝把小豬趕出後門,小豬頓時在院子裡撒起歡。

他大驚失色,連忙衝上去逮豬,結果小豬們一哄而散,開始在院子裡四處刨地。

重朝見狀,額頭上汗都下來了。

宗應諭笑著上前搭了把手,兩人聯手,才成功把這群活潑的豬按進豬圈。

“難怪它們滿地刨坑,這精力旺盛的。”

重朝搖了搖頭,一臉平靜地表示自己很累,實在提不起精神做彆的事情了。

宗應諭溫聲道:“先回去休息一會兒,正好也能做一做接下來的規劃。”

重朝彎唇笑了下,和他一起返回安全屋。

比起用木頭做的小屋,泥磚壘起來的房子更不容易透風。

但燥熱和潮濕在屋子外的空氣中蒸騰,而屋內卻維持著這片荒野不該有的清爽與乾燥。

就像這裡與其他地方處於完全不同的空間。

重朝見怪不怪地在床邊坐下,閉上眼睛開始休息。

宗應諭坐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處理兩人帶來的食物,順便燒了一壺熱水。

“這裡水源很多,但乾淨的水源難找。”

閉目養神的重朝忽然開口說道。

宗應諭將清洗乾淨的魚下鍋,抬起頭:“你是想?”

“這應該是不錯的獎勵。但……”重朝睜開眼睛,麵上帶著些許困惑,“眷族需要喝水嗎?”

“它們可以需要。”宗應諭道。

可以需要?

什麼叫可以需要?

重朝眼中的困惑更深了。

宗應諭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神色變得格外柔和。

“這裡是生靈意識的集合處,也是對抗一切的初始屏障。在這裡,規則源於某種公平,也源於強烈的相信。”

既然人類可以進食,需要食物與水,那麼出於公平的原則,眷族當然也可以需要。

而這樣的改變,也不過隻需要一點兒相信而已。

重朝思索片刻,點頭道:“很多眷族平時也會狩獵,既然都需要吃東西,那當然也需要喝水。”

況且,不都有人類的例子在前了嗎?

他強調道:“至少荒原的眷族,它們是需要喝水的。”

地麵輕微顫動了幾下。

宗應諭盯著鍋裡搖晃的湯水,略微揚起唇角。

重朝盤腿坐在床上,沒有注意到這輕微的震動:“如果用乾淨的水源做獎勵,那參與對抗的眷族們至少也該有個安身之處。”

這樣才方便接收和儲存食水。

重朝:“雙方入場前,還需要一個能讓它們自由交流的等候區。嗯,用來對抗的區域也得好好選擇,掩體和特殊地形都是需要的。”

這樣才有趣嘛。

但這整個曠野,都以平原和丘陵地形居多?

似乎也不存在什麼廢墟或建築群。

照這樣看來,進行對抗的區域,竟然是古城和海港更為合適。

重朝霎時間有些失望。

宗應諭卻道:“古城和海港充盈著嘯風之鎖領域的力量,不適合進行強對抗。”

“嘯風之鎖……?”重朝歪了歪頭,喃喃道,“這個稱呼有點耳熟,也是一位外來的偉大意誌?”

外來的偉大意誌?

宗應諭動作一頓,神色有些微妙。

“不。”他緩慢地解釋說,“這或許隻是……的一個領域。”

“什麼?”重朝沒有聽清中間的幾個字,不由望過去。

宗應諭笑了下:“不,沒什麼。我的意思是,這隻是一種關於力量領域的形容,和外來神明沒有關係。”

重朝似懂非懂道:“這樣嗎。”

宗應諭想了想,建議道:“荒野屬於昭曜之匙,這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光,或許你可以使用光來建造掩體。”

月亮、星辰、在水塘中反複凋零與重生的螢火……還有很多很多。

“在這裡,光與影、真實和虛幻、認知的顛倒錯亂,都是最好的構建材料。”

而這一切,就和眷族需要喝水一樣,不過隻是需要一點兒相信而已。

“相信……”重朝更加不解了,“為什麼相信在這裡這麼重要?”

宗應諭答道:“因為這裡是幻夢境。”

是藍星所有意識響應朝光之域號召,自朝光之域而終、自雪山而始,凝聚成的第一道防線與屏障。

“它們阻隔了自外界而來的窺視,作為交換,有選擇地接納了部分奇異種族,自然擁有獨特的規則。”

重朝很慢很慢地哦了一聲,思索著問道:“所以,那些居住在幻夢境裡的眷族……它們所得到的居住資格,本身就建立在遵守幻夢境規則的基礎上?”

“那換句話說,這就是幻夢境中的一種……公平?”

宗應諭的目光對上了重朝的眼睛。

他注視著這雙琥珀般的眼瞳,輕輕頷首:“對,這就是【公平】。”

……

重朝從夢境中醒來,坐在床邊,呆呆盯著窗外看了許久。

十二月的陽光帶著少許溫度,明亮,卻無法溫暖他冰冷的手指。

他往手上嗬了口氣,起身換好衣服,洗漱完畢就去吃早飯了。

飯後,重朝去了趟學校,向指導導師詢問了一些學術上的問題,寫起論文來忽然如有神助,短短半天時間,就將剩下的主體框架建立起來。

“還需要填充一些數據。”重朝合上電腦,滿意地微笑。

和吉十分震驚:“你怎麼突然就寫出來了?”

說好的大家一起為論文頭疼呢?

重朝想了想,回答道:“可能是因為,我擔心後麵有彆的事,時間不夠吧。”

和吉:“啊??”

重朝沒有解釋,收拾好書包,起身穿上外套:“你今天還寫論文嗎?我今天要去見一位你的同僚,你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

“我的同僚?”和吉重複了一遍這個詞,神色微妙。

一些本該被收走的記憶在腦中翻滾,他仰起頭,直直看向重朝的眼睛。

淺色的,有些透明,但沒有完全失去色彩。

和吉不再猶豫,立刻將書本電腦塞進包裡,神色嚴肅恭敬地跟在重朝身後離開了。

宗應諭今天沒有開車來接重朝。

兩人乘坐公交抵達逐光人協會總部,避開人流,一路走進頂層的辦公區。

宗應諭的辦公室位於走廊中央,靠近樓梯的地方,兩人一拐進走廊,就聽到輕微的談話聲。

辦公室的門沒有關嚴。

重朝在辦公室門口停住腳步,沒有急著推開房門。

屬於女性的聲音帶著幾分困惑。

“……我當時感覺自己附著在門上,想到沒辦法做畢設,就很著急。”

“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突然到了門前,重新變成了自己的樣子。”

“一開始我沒有多想,隻覺得終於可以寫論文了,趕緊在周圍找了找,想知道我的電腦和筆記本在不在。結果電腦沒找到,我倒是看到了奇怪的……呃,幻覺?”

宗應諭:“幻覺?守門人確實偶爾會看到奇怪的場景,你看到了什麼樣的幻覺?”

女生:“主要就是一團漆黑的東西吧,感覺像是沸騰的瀝青或者油漆……呃,我說不太好,總之就是一團漆黑的粘液,給人一種活著的感覺。”

宗應諭:“除了漆黑、粘液、活著,還有其他特征嗎?比如,有沒有眼睛?”

“沒有眼睛。”女生果斷道,“我沒在它身上看到任何器官,但它有一對鱗翅狀的翅膀,也是黑色的,在往下流淌。”

“它好像是在太空裡,遠處有很多星星。有什麼東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扯著它,它的半邊身體都被扯破了,還有很多組織碎片都在往遠處飄。”

女生稍微頓了頓,聲音變得沙啞。

“它很痛苦,我感覺的到。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感覺到了很強烈的痛苦。”

“理智告訴我那是幻覺,可感覺卻在告訴我,不完整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它像是被分裂成了幾塊,每一塊都在被人蠶食。所以它除了疼痛,就隻剩下怨恨。”

“它還在我的腦子裡說話,什麼【深邃黑暗的淚滴】……”

“所以,那是什麼東西?你們招聘守門人,要防的就是那個東西嗎?”

她的聲音帶著些困惑,但很明顯,她並沒有被外來的神明汙染神智。

宗應諭沒有正麵回答,隻道:“祂似乎比三年前更虛弱了。”

女生更迷惑了,茫然地“啊”了一聲。

宗應諭卻沒有解釋的意思,屋內傳來紙頁被翻動的聲音。

重朝彎了下唇,伸手敲了敲門。

翻動紙頁的聲音驟停,過了幾秒,宗應諭的聲音響起:“請進。”

重朝推門走進去,坐在辦公桌前的女孩子下意識回過了頭。

她有一張成熟嚴肅的麵孔,眼神依舊帶著大學生慣有的清澈。風從她板栗色的卷發間穿梭而過,不斷在她肩頭凝聚成一個個纖長的鎖。

她的目光落在重朝眼睛上,本能地站起身,右手搭在胸口,躬身行了個禮。

“您好,尊敬的……呃,我、我是……”

女孩子更加困惑。

她覺得她反應不該這麼大,可偏偏她的情緒格外激動;她又覺得她應該瞬間叫出麵前這位的尊名,可偏偏她不知道對方是誰。

重朝並不計較,溫和道:“你好。我請了你的同僚來,你有什麼疑問,可以先和他交流交流。”

女孩子眨眨眼,轉頭看向重朝身後。

與和吉四目相對那一刻,兩人同時意識到,對方正是一位守門人。

和吉向女生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們出去聊?”

女生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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