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珪在泰山郡撫政多年,對當地的情況,尤其是田地情況本就有很深的了解的。
之後他又讓人去泰山郡調查了一番,更新了這兩年的情況。
如今的泰山郡因為分田得比較早,相當一部分地區的老百姓在張衝立基泰山郡時期就已經分得了土地。
之後張衝率領泰山軍前出長勺,正式開始攻略魯中南,並且隨著數次大破漢軍的勝利,泰山軍在光和五年、光和六年之間先後將萊蕪穀地、梁甫穀地以及魯中平原的田土分了下去。
並且按照每戶百畝的水準分給各地黔首。
彼時的均田地政策極大的激發了黔首們的生產熱情,起早貪黑,用心用力,就是希望在自己的田土上獲得好收成。
所以經過兩年的努力,魯中南地區的裡戶黔首們的生活發生了極大的改善。
首先是絕大多數之前的赤貧過上了過往自耕農的生活,其生活水準就對照當年張衝家,而且還要好一些。
畢竟當年分田的時候,大量家庭為了多分點土地,都紛紛析戶出去單過了,不像張衝家,一戶有六口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現在這些分田戶,早上喝的是粟粥、中午送到田梗上的是粟飯、晚上還能再來一頓粟粥。這一天能有三頓,是什麼好日子?
這些窮哈哈們怎麼都不敢想。
甚至耕作也比以前容易了,以前都是木頭的犁耙,廢老勁都犁不動多少。而現在呢?社裡有鐵犁耙、還配大牲口,這犁地蹭蹭快。
當然這裡麵也有問題,因為這些東西是社裡貸給他們的,後麵是要從收獲中收糧的。
不過,人有強弱、賢愚,裡麵還是有一些分田戶因為缺乏足夠的勞動力,或因疾病、或者就是單純的好吃懶做,將這些土地出賣出租給了彆人。
而且還有一點變化是出乎於張衝當初預料的。至少是沒預料到出現這麼快的。
那就是這些富裕起來的分田戶自己開始請了田客,也養起了仆隸,做派和昔日的地頭沒有什麼區彆。
為什麼會出現這麼個現象呢?
原來隨著天下大亂,各地太守縣長或為爭霸、或為自保,都紛紛開始竭澤而漁組織兵力。
這種趨勢不是個彆有道德的地方主官能製止的,因為這就是劣幣驅逐良幣的過程。
是,你道德高,你愛民如子,不忍心征民加稅。
但你隔壁縣令不是呀,他殘暴酷虐,掃地為兵,根本不想著過日子,就出兵把你給占了。
然後良善主官或死或亡,剩下的都是暴虐的主。
而現在兗州、豫州、荊州、青州等地就是差不多這個情況。各稱為長,稱校尉者更是多如牛毛。
這個時候還維持著穩定秩序的魯中南自然就成了周邊地區黔首們的樂土,所以在這三年來,大量人口開始遷移到了這一地區,具體人數有多少呢?雖然無人統計,但從各家都開始雇得上田客,這人數就少不了。
因為魯中南地區的大部分田土都被分了下去,所以這些逃到魯中南的外鄉人幾乎隻有與人為佃這麼一個出路。
如此,魯中南的農戶們不過三四年就搖身一變成了有房有田有徒隸的地頭了。
這種速度之快,大大出乎製定此策的所有人預料。
原先,張衝在規劃田政的時候,也考慮過各家實際情況不同,所以鼓勵社裡實行互助幫扶的形式,幫助社裡困難戶脫貧。
但隨著生活情況的變好,這種想法卻發生了變化。
諸葛珪從故吏那裡得知,這種互助在
這名故吏給諸葛珪兩個理由,一個是裡社之間凝聚性很差,一個是大家心思變了。
原先地方上的裡社是以宗族為依托,雖然也不斷析戶,但也是聚族而居的。
但之前泰山軍在分田的時候,為了打碎地方上的土豪根基,都是將各戶打散的安置成社的。
這種安置固然消解了土豪集眾的根基,但也消解掉了鄉社之間的救濟能力。那些孤苦貧弱,根本無人幫助,隻能反貧。
而這種基層結構的轉變,自然也改變了大家的心態。
一些有稟賦,踏實肯乾又有點關係的,很快就在這種均田地的起點中發展起來了。
他們一門心思的要多占田,多雇佃,隻將這段平等的發展機會當成家族躍遷的最佳時期,哪有時間和心思去幫扶那些落後的。
那些人在他們眼裡,就是又懶又橫的,幫什麼幫,都來占他們便宜。
也確實,這裡麵不少人當年就是鄉裡的盲流,不事生產。分了田後也不願意伺弄,偏就到處拆借過日。
而且這些人還有點關係,知道泰山東麓的一些裡社之前就因為有民戶返窮,所以就又開始分了田了。
這些人估計此政很快也會在魯中南地區鋪開,畢竟實行這項政策的據說是泰山軍的二魁,那還不穩穩的?
所以這些人有恃無恐,借人糧完全就沒想過還,畢竟當年他們的債務不就因為泰山軍來了而消了嗎?
以上種種都是諸葛珪從多位泰山郡掾吏們了解到的,都是一些靠譜踏實的掾吏們。
正是全方位的了解才使得諸葛珪下不定決心。
因為他明白,如果從春秋善惡的道德來決議,那兩邊都有好人,兩邊都有壞人。
比如,那些努力耕作的田戶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就要再把人家田奪走,再還生地給他?
又比如,那些泰山郡的黔首是黔首,那那些從周邊郡縣來逃難的就不是黔首嗎?就因為他們來得晚,就要與人為佃?
再比如,那些隻是力弱勢孤病殘的,他們不想好好耕作嗎,但現實是他們就要賣地重新返貧?
所以傳統漢士的諸葛珪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也知道這個事關土地,過於敏感也不敢表態。
不過就其內心,從一個循吏的本能出發,他是不希望繼續再分地的。因為那樣太折騰了,而每一次折騰,對上對下都沒有好處。
對上就是有了盤剝下民的機會,對下就是可能成為彆人的魚肉。
所以,此時在前殿上,諸葛珪撚著這薄薄的書文,久久不能定心。
但好在,不用諸葛珪繼續糾結了,有人說話了。
卻是咱們張衝的老丈人,漢室的良心,蔡邕說話了。
老頭一拍桌子就開始噴:
“我本覺得雲長是完人,古之名將都不及,卻沒想到第一次出任地方就魚肉百姓,可恥。”
說著他更是從席子上站了起來,就對張衝道:
“王上,此等大帥為我泰山軍柱石,更需要從嚴執法。請王上奪其節綬,檻車押回鄴城,交付有司發落。”
聽了蔡邕的話,張衝臉當時就一暗。
好家夥,蔡邕一上來就要嚴辦一個軍方的第二號人物,在場的這些人要不是知道老頭就是這樣的人,指不定會覺得有什麼特殊意味在裡麵呢。
而且這真要按蔡邕的辦了,外麵的那些武將們指不定會想,是不是你們這些政事堂的門下們已經要對付他們了。
所以張衝忙製止了蔡邕的發揮,出口言:
“蔡公,你先坐下,慢慢說,不急。”
張衝開了口,蔡邕這才坐下,但就是坐下了,他嘴上還道:
“這關雲長要嚴辦,老百姓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好日子,正恨這等暴吏,咱們泰山軍是最懂老百姓的,也是應該是黔首們最大的靠山,不將關羽嚴辦,咱們人心大失啊。”
蔡邕說的話,到底還是惹來了一人的反駁。
說話的就是首席門下,度滿。
度滿和蔡邕是忘年交,但這會還是不免譏諷了一句:
“蔡公,有些人叫黔首,但咱可彆真的當人家黔首。哪家黔首還養徒隸、田客的?”
蔡邕還要再講,度滿就用話堵住了他:
“好了蔡公,你的建議很好,但先等諸位一起討論了再提什麼嚴辦不嚴辦的,畢竟也彆冤枉了人家雲長了。”
蔡邕滿臉通紅,但也知道自己政治見識不如度滿,見度滿這麼說,剛剛那點堅信也有點鬆動了。
見話題回來正常,張衝就點了場中的諸葛珪:
“諸葛卿,你之前撫任過沂泰地區,向來是了解那裡的情況的。你先說說對這份彈劾信是怎麼想的。”
在這裡,張衝並沒有因為度滿說話了就點他先表態,這是一種比較智慧的手段。
因為度滿是門下省的首席,幾乎是眾卿之首,他的表態幾乎有著巨大的影響,並不適合一開始就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