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差役一茬一茬地來,村裡人都不富裕,白麵饅頭也不是家家都常吃的。
“三少爺莫慌,我烙幾個油餅,你帶回去,酥脆焦香,保管比饅頭還好吃。”慧明忙道。
“來得及嗎?”莊紹耀問。
慧明道:“現在就烙來得及,他們喝酒得一陣子。”
莊紹耀點頭,道:“勞煩慧師父。”
慧明道了不勞煩,淨手和麵,揉麵塗葷油抹調料,掐了劑子,擀開,讓大壯燒火。鍋熱之後,倒了油,開始烙油餅。
莊紹耀坐在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等著,慧明烙好一個,切成兩半,讓莊紹耀和大壯嘗嘗。
油餅黃燦燦的,外皮酥脆。莊紹耀吃了一口,讚道:“慧師父這個真好吃。”
慧明笑道:“你們吃著,烙得很快。”
沒過多久,慧明就烙了十多張餅,切成塊,放進竹筐,上麵搭了一塊乾淨的白棉布。
莊紹耀洗了手,掏錢給慧明。慧明不要,道:“莊二相公中了秀才,出家之人身無外物,這幾張餅算是我給莊二相公的賀禮。”
莊紹耀將一錢銀子放在窗台上,一邊和大壯抬竹筐往外走,一邊笑道:“謝謝慧師父,窗台上的銀子是我給菩薩的香油錢,保佑我二哥連中三元的。”
慧明剛把銀子拿起要還給莊紹耀,聽到這話便笑著收起來,雙手合十道:“菩薩會保佑莊二相公,也會保佑你的,阿彌陀佛。”
莊家這七八年才開始富起來,建了大宅子。莊紹耀未出生前,莊家年年卯吃寅糧,若非有縣鄉資助,隻怕莊紹光都沒有盤纏去京趕考,更遑論考中庶吉士。
莊進知恩圖報,教導幾個孩子,勿要忘了鄉裡的恩情。如今他家日子一日比一日興旺,再不肯占鄉鄰半分便宜,反而時時施恩鄉鄰。
莊紹耀和大壯抬著油餅回了廚房,一路飄著香氣,令人垂涎欲滴。
回去時,熱菜已經做好幾碗,擺在案上,隻有阿玉嫂子在。
莊紹耀說了一聲,阿玉連道:“不愧是讀書人,腦子就是比我們聰明。”
莊紹耀放下竹筐,去找沈母,找了遍,最後在後院的內室找到沈母。
“娘,你在做什麼?”莊紹耀看著沈母正在數錢。
“饅頭買回來了?”沈母問。
“慧師傅沒有饅頭,烙了十多張油餅,說是給二哥的賀禮不要錢,我留了一錢銀子做香油錢。”
沈母聽了點頭,用紅紙把串號的銅錢包起來,道:“我先把報喜的錢準備好。”
莊紹耀坐下,看了一眼,道:“這得有一吊錢吧。”
沈母臉上帶笑,道:“你爹中秀才的時候,那時家裡沒錢隻給了報喜的人二百錢。那些人嫌少鬨著不肯走,最後還是村長補了一百錢,才將人打發走。”
莊紹耀安靜地聽著。
“你大哥中秀才時,給報喜的人五百錢,殺了一隻雞。”
“現在你二哥中秀才,家裡有錢了,我準備一吊錢給報喜的人,還備了一桌席麵。”
說罷,沈母抬起頭對莊紹耀笑道:“等你中秀才,娘準備給報喜的人兩吊錢。你以後好好讀書習字,娘就準備著撒喜錢呢。”
莊紹耀小聲道:“院試豈是那麼容易過的,我連四書還沒讀通,中秀才還要再等幾年呢。”
沈母將錢包好,起身道:“你的記性比你兩個兄長都好,娘等著你們兄弟都中進士,給我封誥命呢。”
莊紹耀跟著起身往外走,笑道:“娘不用等我,大哥不出三四年就能讓你當上誥命夫人。”
母子一路說著,來到前院,先將錢交給董四暫拿著。自己進廚房,發現熱菜都燒好。
她抬頭瞧了眼天色,雖然夏日天黑晚,但這些人還要回縣城,不能讓他們回去太晚,於是就讓人上熱菜。
熱菜有五六道,配上油餅,眾人肚子吃得滾圓,張三等人接了喜錢,方告辭回縣城。
陪客的叔伯幫著將堂屋清掃乾淨才離開。
沈母留了幫廚的媳婦妯娌,再加上他們家人,將剩飯剩菜熱熱,又煮了一鍋雜菜酥肉湯,與眾人吃了。
吃罷飯,沈母再三道謝,眾人也是洗完杯碟才散去。
莊紹耀出了堂屋,皎潔的月光潑灑一地,天空是澄澈的深藍,蟲鳴蛙聲一片,白日燥熱的風多了幾分輕柔。
沈母與潘媽檢查過廚灶,催促莊紹耀回房休息。
以後幾日,母子翹首等待莊進與莊紹宗歸家。莊家的親戚得知莊紹宗中了秀才,陸陸續續帶著賀禮過來探望。
過了四五日,莊進與莊紹耀帶著仆從董三風風塵塵從開封府趕回來。
莊進父子雖神色略帶疲憊,但精神頗好。
莊進與長子莊紹光都曾困於院試,莊紹光考了四次方過,而莊進考了十二次才過。
然而,莊紹宗兩次就考過了,這讓父子怎麼不高興?
莊進招呼起趕來見秀才公的人,對眾人侃侃而談,說起在府城的見聞。
正說著曹員外過來了,他過來送院試的卷資,程儀和賀儀,總計二千錢。
莊進推辭道:“我家今日能過著,曹兄不如把這錢送給那些貧寒之士。”
曹員外氣度儒雅,容貌周正,頭戴紗帽,身著石青色圓領袍,笑道:“虧你還是讀書人,難道不知道子貢贖人的故事?錢不多,但是咱們汝縣賓興的心意。”
“若真缺錢,我們自然想辦法去募,缺不到咱們學子的頭上。”
曹員外早年在南邊做生意,見江蘇安徽等地皆有賓興,從士紳募集銀錢購置田產,以生息資助考生應考。
他回汝縣後,發現本縣讀書人多孤寒無錢應考,便倡議建立汝縣賓興,自己出資一千兩銀子,其他鄉人也都響應,用募資購置一百多畝地,每年產利息百兩有餘。
當年莊紹光能參加鄉會殿試,全賴賓興幫襯盤纏和卷燭之費。不說其他費用,光路費,汝縣賓興就資助了莊紹光一百四十七兩。
莊進想了半響,收下來,笑道:“咱們汝縣今年出了八九個秀才,文風比之前更盛。”
曹員外感歎道:“我隻盼著多出幾個舉人。怎麼不見秀才相公?”
莊進道:“他回屋歇著了,我讓人叫他。”
曹員外忙阻止道:“不必了,考了幾場試又從府城回來,已是累極,讓他休息,千萬不要吵著他。”
莊進便沒有叫莊紹宗,兩人說了一會子話。曹員外臨走前問:“莊兄,宗哥兒中秀才乃是喜事一樁,你可要辦宴慶賀?”
莊進聽了,道:“剛才正與叔伯商議,準備後日自己人熱鬨一下。”
曹員外聞言笑道:“你這麼說,那我就不請自來了。”
莊進笑了:“你本來就是咱們村的人,來了還能把你趕出去不成?”
曹員外得了這話,喜笑顏開,拱手告辭道:“那我就要攜家帶口地過來了。”
第三日一早,莊進讓董大派人把莊紹耀接回家參加慶賀宴。
莊紹耀為慶賀二哥中秀才,用零花錢給他買一份禮物,揣在懷中,暢想二哥該如何感謝他。
莊紹宗乍看封皮,心一跳,忙將門關上,道:“你怎麼買這本書?”
莊紹耀一臉迷茫,道:“大哥之前寫信說科舉藝文當推王、唐、瞿、薛四大家,我去書鋪問了,他們都說沒有這四人的書,給我推薦同樣是大才子湯顯祖的書。”
莊紹宗沒好氣地伸手戳莊紹耀的額頭,道:“那你就給我買回一本《牡丹亭還魂記》?”
哪來坑哥哥的弟弟啊?
如今科舉不考詩歌詞賦,因而莊進等師長一概將前人詩集遊記等視為雜書,不許莊紹宗看,更何況是《牡丹亭還魂記》這樣的戲本?
莊紹耀更加不解了,道:“我隨意翻了一頁,文辭優美,用句清麗。”
莊紹宗歎了一口氣,無奈道:“你明兒把書退了。這書要是被咱爹發現,能把我們的雙腿打斷。”
莊紹耀聽了,頓覺屁股隱痛,立馬將書拋到莊紹宗的懷中,忙不迭道:“給你的禮物就是你的了,或仍或看都隨你。”
“買這書有辱斯文,退了更有辱斯文,要去你去,我不去。”
莊紹宗被這話氣笑了,伸手將書壓在莊紹耀的床席下,道:“你個毛孩子還有辱斯文?我拿這書更是有辱斯文。
莊紹耀將書取出,又扔回莊紹宗的懷中,道:“給你的就是你的,和我無關。二哥你如今是秀才公,也大了,咱爹不打你,但肯定會打我。”
“二哥,你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就幫幫我這一次吧。”莊紹耀哀求道。
莊紹宗深吸一口氣,一邊將書放到床席下,一邊道:“我都被你氣死了,晚上我過來拿,誰也不要說。”
莊紹耀眉開眼笑,發誓道:“我打死也不會說的。”
兩人剛商議妥當,外麵就傳來敲門聲。
“誰啊?”
“二少爺,你在裡麵啊。鎮上的曹員外來了,老爺讓你過去。”門外是董三。
莊紹宗腳步邁出房門之際,警告似的看了弟弟一眼。
莊紹耀立馬捂住嘴,舉手做發誓狀。莊紹宗的心稍稍一緩,泛起陣陣漣漪。
那就是《牡丹亭還魂記》啊!
雖不曾全觀,但莊紹宗也聽同窗講過幾句,對其中的一句話尤為喜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②
他經常放在嘴邊沉吟,隻覺得唇齒生香,心馳神往。
然而,父親對這樣不正經的書極為厭惡。
莊紹宗出去後,莊紹耀也跟著出去,他去接他舅家的表弟兼同窗沈紹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