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咱們兄弟這類資質平平、道途無望的微末小修,苦苦修行一生求那點遙不可及的築基機會,何其艱辛!
有些人枯坐寒窯六七十載,也難修到練氣後期,到了耄耋之年才猛然醒悟,原來珍饈美人、名器山珍都是伸手可得,原來這世間這般歡樂。何其晚矣!
世兄你看看,你看看外間這些人,他們哪個不快樂!
求道是為何!何苦去求道!這山南道裡一年要死多少築基真修,又有幾個能比得上霍家二爺壽昌享福!您看看,看看吧!何必去求飛升,這裡就是仙界!”
戚多羅拉開繡帳,禁音法陣運轉暫停,耳邊傳來一陣歡聲。
一串環肥燕瘦的美人在池中笑語嬉戲,雪白的細肉
裸露大半,白得晃眼。
池邊有幾名相貌不一、年紀不一的小修圍坐在小圓桌邊,服散飲酒一通,沒了意思,便往池中扔著各色靈丹,美人們立即便作遊魚狀競相爭搶,令得池邊的小修大笑不止。
那些吞咽下靈丹的美人,便走出池中,坐進池旁修士的懷中,任其采擷把玩。
“酒池肉林,這不就是酒池肉林嘛!”沒見過什麼世麵的康大掌門隻得感慨一陣。
若說不眼饞是假的,他又不是那些好守戒律的釋修,真沒多少定力可言。
“可恨這戚多羅,好不曉事!怎麼就不知道按這麼招待我一回!”
許久過後,戚多羅才放下繡帳,歡聲笑語漸去,這裡又隻剩了一屋寂靜。
康大寶回味著先前的場景,心頭流連,二人一時無話。
戚多羅自含了一塊棕榔花片入嘴,張開嘴帶著濃鬱難言的香氣哼了一小段小曲,隨即說道:“練氣修士百二十年,若天天都是這樣的神仙日子,足矣啊!”
康大寶默然,練氣修士壽百二年,又有幾個人能活到那個壽數?
此時其袖中收好的梅菉丹瓶中溢出一股香氣,與戚多羅那棕榔花片散出的濃香、桌上的酒香攪在一起。
康大掌門在不經意間,便吸了幾口進去,而與此同時,康大掌門這眼中,也漸漸起了一絲迷離之色。
此時他腦中陡然浮現出了許多人的模樣:各處墟市死在容居屋裡爛得不成樣子的散修,先前幾次戰陣裡被陣法轟滅肉身的士卒、被自己一擊挑殺的熟客...
他們跟這處酒池肉林之所待著的修士本質上並無不同,雖然窮些,但也並不是不能選。
墟市住不起了就尋個凡人塢堡好了,就算比不了妙雲齋,可比起在墟市裡遭人差遣、受人白眼的時候,過得肯定也算是神仙日子了。
可總有人要修行到身子行將就木、帶著行氣出錯的渾身傷病再去找個凡人居所開枝散葉,把修行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
可下一代人往往也隻會去了又回,重複著上一輩人的故事,何苦來哉。代代都是耗材,白白成了滋潤上頭那些高修們的脂膏!
一開始便享清福,不好麼!這些道理,自己本來早就知道的呀!
何況自己跟那些人不一樣,自己有的選啊!
黑履師叔是靠山、老三如今資源不缺,以後也會是靠山。
重明宗已經走上了正軌,費疏荷自己碰不了,也完全可以安安心心地娶上幾房外室,活上個百二十年。
在身故前傳位蔣青,到身故後被後者放進用來安葬重明宗中興之祖的棺材裡,心安理得地享用後人門生的香火。
這哪裡不好了!這樣的一生或許不算波瀾壯闊,但比起前世那個總被父母操心的模樣,難道不是已經勝過太多了嗎?
自己苦苦修行到練氣八層又若何,有築基丹又如何,定南牛家的少主服了築基丹難道又沒死嗎?!
連築基都難,難道真想要做道祖不成嗎?
破葫蘆和破骨頭也可以給老三,他腦袋比自己聰慧,說不定就研究明白了。屆時十年築基,甲子金丹,若是運氣好,還能見到他成元嬰老祖的那天。
屆時莫說雲角州了,整個山南道仙凡,他康大掌門會怕誰啊!這不好嗎!
“哈哈,這處仙境,小弟幾個不但想請花鴛鴦來入一股,也想算世兄一份,您看您意下如何呢?”
見到康大寶眼中的堅毅一點點消退下去,戚多羅目中閃過一絲得意。
心道:“到底是花鴛鴦從那位前輩身上討來的手段,拿捏姓康的一個練氣小修,又哪有不成的道理。為了拉他家黑履道人下手,前輩可算是大費周章了呐!”
聽得戚多羅這蠱惑之言,康大掌門隻下意識地便要回聲好,卻在其將要開口之際,剛才還在打瞌睡的小奇聞到了梅菉丹瓶中的異香,張口狠狠咬住了康大寶掩在袖中的手指。
好在康大掌門也隻是一時不察,並未徹底陷入進去。
指間的痛楚便是小奇的示警,康大寶旋即心頭一緊,不動聲色的將腰間佩戴的清心玉佩悄然於手中攥緊。
隻是數息過去,待雙眼逐漸回複清明過後,康大寶再看向戚多羅時,心已了然。
“這遭瘟的東西,定是給乃公上手段了!”
想通此關節的康大掌門未有當場發作,隻是表露出已然清醒的狀態,嚇了戚多羅一跳過後,卻又仍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這廝和他身後這些人,是想要扯黑履師叔的虎皮,禾木道那群人急速膨脹的身家,有好多估計就是受了戚多羅這類人的投效。”
康大掌門隻稍一想想,便知道這事情定然做不得,偶爾來歡場吃酒是一回事,但若真要把手摻進這類臟事裡...
彆的不說,照著康大寶對黑履道人的了解,那他康大寶在後者的眼裡多半就跟禾木道那群“豚犬爾”差不多了。
享不享福另說,這買賣做不得。
眼前這個戚多羅麵對是自己笑臉盈盈、有禮有節“戚賢弟”,暗地裡就是令人破家滅門、迫人賣兒鬻女、差人逼良為娼的“戚老爺”。
自己上輩子跟這類人便道不相同,這輩子也不會深交。修仙者自不是神仙,但起碼也要做個人!
“戚兄客氣了,重明宗隻能做些簡單生意。”康大寶淡淡說道。
“太可惜了。”戚多羅一驚,稍顯愕然,“這姓康的居然清醒得如此之快!”<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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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多羅臉上浮現過一點凶光一閃而逝,旋即又堆出一副笑臉過後,又麵色平靜地坐回桌上,放下酒杯夾菜。
便是心知手段被康大寶識破了,戚多羅倒也沒有什麼緊張情緒。
此時他臉上的假笑也儘數收了回去,倒顯得他本來陰鷙的模樣不那麼令人心生厭惡了。
隻聽得戚多羅邊吃邊言:“康道友有個好師叔、戚某有個好娘。可這師叔不是親師叔、娘也不是親娘...”
言到此處,戚多羅舍了筷子,似見不到康大寶那愈發難看的表情,站起身來輕聲說道:“道友慢用,戚某還有些緊要事要談。”
戚多羅出了門,康大寶則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桌上的殘羹剩菜,有些作嘔。
但當康大寶回過身去,發現一幕繡帳將他與那處仙境格開,不禁又深吸口氣,沉鳴良久過後,終是又伸出了手,輕輕掀開。
歡聲入耳,引人入勝。
“多好啊!”康大寶又不由得感慨一聲,他似是有些分不清先是那些不堪的念頭到底是被戚多羅手段所害而生,還是本就是他自己心中所想。
他又想起了修道三十餘載裡頭,大多時候有的隻是寮房昏暗、素床冰冷、道書爛舊、點燈枯黃...
可外間現在觸手可及的便是碧水驕陽,詩酒紅袖!
“多好呀...”隻不知不覺之間,道心又遭蒙塵。
康大寶看到此刻圓桌邊的有一粗眉修士一手挑著美人下巴嘴對嘴地將酒送進去,送完又紮進酒缸又飲一口。
前頭的美人飲酒退下,後頭又有美人排隊等著,粗眉修士哈哈笑著,樂此不疲。
直到最後一個年歲稍小的美人輪了上來,似是被粗眉修士的胡茬剮疼稍皺了下眉頭。
粗眉修士見狀頓時大怒,亂罵了一聲,當即摔了酒缸,反手一拳轟在美人胸前。
康大寶聽到重物砸地的聲音和美人的嚶嚀近乎同時響起,美人和酒缸也近乎同時碎在地上...
康大寶看到了粗眉修士還在暴怒,看到了一眾美人驚恐下還在強顏歡笑,看到了粗眉修士的好友正在旁拍手鼓噪,又看到了戚多羅出來,笑嗬嗬地打著起圓場。
好生熱鬨,偏偏似是沒有一個人將地上碎了的女娃看到,仿佛她當真隻是那活在池中的一尾遊魚。
她眉宇間稍帶著的那點天真稚氣,好像還沒因為生命的離去而散走,還悄悄地衝淡了她臉上不怎麼適宜的濃厚脂粉,看上去似是要比開先模樣還可愛些。
如果不是此刻她頰上已沾滿了血的話...
微風習習,裹來了三分暖意,也將女娃眉間殘留那點天真稚氣又吹拂到了康大寶這邊,也幫著將道心上頭覆滿的塵土卷走了些去。
塵土漸漸散去,道心露出清澈澄碧的本貌出來。
康大掌門似是有些明白了,怎麼活,自己這類卑微小修從來說了不算。
世人都想做那飲酒的高修,可誰能保證自己不是陪酒的美人,抑或隻是盛酒的大缸。
想到此處,他心中莫名的生出一絲憤懣,隻隨手將繡帳放下,屋內再無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