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騎留在礦山救災,沈霜野隻帶了數十人隨溫嶺回到州府。慶州靠近北地,州府都是後來重建的,寬簷深宅,格局卻意外簡單。
廳裡卷上竹簾,看著敞亮。
沈霜野坐在上首,沒碰手邊的茶,直截了當地說:“我為礦山而來。”
他人如其名,如霜侵寒野,不過片刻,溫嶺便在那樣的注視下生出戰栗。
數月以前,沈霜野在北境截獲了數批借走商之名運送的兵甲,他原本以為那批兵甲是從軍備庫中私賣出的,但各地冶所在鑄造時都會留下標識,那批甲胄上沒有。
隻能是私鑄。
再順著商路往前追溯,一路查進了江安。
慶州有鐵礦。
溫嶺斂住神色,額間還殘有薄汗:“不敢欺瞞侯爺,礦山山崩,或許當真有問題。”
伺候的下人都被遣散,溫嶺帶著沈霜野穿廊去了書房,進屋前讓鐵騎守在了外麵。
他讓沈霜野看了近幾年慶州礦山的賬目。
“礦山的事下官說不上話,賬目也從來不曾過下官的手,”溫嶺說得仔細,“這些都是我偷偷派人去礦上探查過後記下的。”
沈霜野翻看了兩本,問:“同每年上呈到戶、工二部的數量有出入?”
溫嶺答:“出入很大。”
“開采的礦石數量多了。”沈霜野算出了那個巨大的數字,“有人在私開礦口。”
“侯爺洞察秋毫。”溫嶺指著賬上一處,說,“這些礦口開得很深,沒過明路,都是拿流犯去填,光是去年就填了六條人命進去,開出來的礦我也沒見著。”
他加重語氣,道:“誰也沒見著。”
“隻是私下倒賣嗎?”沈霜野聽懂了他的未竟之語,他闔上賬本,心平氣和地說,“缺口這樣大,工部和戶部卻數年不曾詳查,這人手眼通天。”
他們都是聰明人。
溫嶺對此避而不答,卻說:“今次山崩之事重大,下官已於昨日上呈了災情,朝中想必會派宣撫使下來。”
沈霜野了然:“查賬還是掃尾?”
溫嶺眼睛有點花,還是恭恭敬敬地說:“下官不知。”
“人到了就知道了。”沈霜野扔了賬本,冷眼看窗外雪景,“我來慶州一事不必告知他們。”
——
數日以後,大雪落在慶州城,蓋了滿地狼藉。
朝中派來的宣撫使已穩定住了局麵。礦山原就偏僻,受災不算嚴重,馬上臨著冬至,幾日前那場山崩沒有波及到喜氣,初時的惶惶難安過去之後,城中一如既往的熱鬨。
眼見各方安定下來,溫嶺沒等朝廷問責,主動去了驛館請罪。館中巡防由長安來的禁衛接管,守衛森嚴,溫嶺穿著官袍,腰間墜符,也隻能候在院外聽憑傳召。
待婢女挑簾請他進去,已是半盞茶後。
滴水成冰的天氣,堂中卻沒有燒炭,四麵槅窗大開,屋裡敞亮,一掃晦暗之氣,但也愈發的冷。
謝神筠才從外麵回來,氅衣未解,雪白毛領簇著花顏,看過來的一眼猶帶寒氣。
溫嶺不自覺打了個寒顫,目光下垂,落到地麵的蝠紋卷雲青磚上。
他對謝神筠隻有耳聞。
數年前溫嶺入長安述職,恰逢荀府設宴,滿府寒梅香徹。隔著花枝,溫嶺聽見同行的世家子說,今日瑤華郡主也來了。
語中不止有神往,更含敬畏。
謝神筠常伴皇後身側,起居都在瓊華閣,三省六部政事皆了然於心。她封號瑤華,又名神筠,便是瑤台謫仙,不沾細塵,旁人難以窺見。
溫嶺怎麼也想不到,長安派來的宣撫使,其中竟有這位郡主。
溫嶺不敢沾座,始終垂首,沒叫謝神筠看見他麵上異樣。他先行告罪:“慶州遭此天災,是下官這個做父母官的德不配位,才招此大禍……”
謝神筠聽他提“天災”二字,截斷他話頭:“溫大人不必惶恐,德言政工自有朝廷督察,若是天災,便非人力所能預料,聖人沒有怪罪的意思。”
“——是。”溫嶺側過身,拾袖揩去了眼角淚,不知相信了多少,“聖人恩慈,臣不勝感激。”
謝神筠不再說話,慢慢翻看溫嶺呈上來的文書。應對舉措、事故緣由、賬目明細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謝神筠手指翻過紙頁,心神卻分了一半出去。
溫嶺平庸,這幾年在慶州無功無過,能力如何便可見一斑,若非如此也不會得了皇後一個“擔不了事”的評價。但謝神筠到慶州城時,礦山地動一事已被料理得井井有條,呈報上來的文書也頗有章法,倒是讓她有所改觀。
她若有所思,目光不著痕跡地瞥過窗外。謝神筠出入皆是禁衛隨侍,此刻也扮作侍從守在院外。倒是更遠一些的長廊石路,花枝浮動間隱約可見暗影行走。
驛館中有人進出,都會引來探究,目光藏在暗處,並不顯眼。
溫嶺不該有這樣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