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幾聲枯枝脆響,積雪簌簌而落,數點黑影倒頭便栽了下來。
廊外探出張人臉。
“我說夜裡總有鬼叫,吵得娘子睡不好覺,原是棲了幾隻烏鴉,真是晦氣。”那婢女看著年紀尚輕,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說話做事也是一團孩子氣,指間還夾著幾粒石子,方才射下烏鴉的石子便是出自她手。
她倒吊著從簷角跳下來,兩步便到了謝神筠身後,衝她笑吟吟道:“娘子回來啦。”
謝神筠看雪地上幾點零星梅花,說:“烏鴉逐腐肉,它們這是聞著味來的。”
阿煙沒叫那烏鴉屍體汙了謝神筠眼睛,踢了兩團雪過去將它埋了,又叫了個侍從來打掃乾淨。
溫嶺又是告罪,連連道:“下官疏忽,竟叫這些臟物混了進來,還擾了郡主清靜,實在是罪該萬死。”
阿煙麵上帶笑,道:“隻是一時疏忽嗎,那些個烏鴉停在院子裡好幾日,出個門也跟著,我還以為是溫大人特意找來的呢。”
溫嶺指尖生麻意,聽出了譏諷,但他不敢辯解,眉眼帶出點無可奈何的苦意。
“阿煙。”
謝神筠聲音不重,卻讓阿煙立時斂了神色,恭恭敬敬地退了一步,向溫嶺賠罪。
溫嶺哪敢受她的禮,阿煙卻是個倔的,認真朝溫嶺賠完罪,又對謝神筠道:“娘子,崔大人尋你呢。”
阿煙仔細回想:“說是礦上那個主事醒了,崔大人讓您去問話。”
廊中有穿堂風過,凍得溫嶺狠狠打了一個寒顫。
“醒得倒是巧。”謝神筠側眸看向溫嶺,關切道,“近來天寒,溫刺史注意身體,莫要感了風寒,慶州諸事還要仰仗大人呢。”
送來驛館的三個主事死了兩個之後謝神筠就把人挪去了內院,看顧的人也是兩人一班、寸步不離。
謝神筠來得很快。
那主事原本隻傷了皮肉,後來病情卻陡然加重,日日都要用湯藥吊著性命。屋裡藥氣腥苦,窗戶也閉得緊,陡一掀簾謝神筠便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崔之渙還坐在窗下,身如青鬆,黯淡天光在他身周蒙上一層陰翳。
“郡主,”他手裡攥著一方血帕子,那是方才擦拭主事口中溢出的鮮血時留下的,“你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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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也沒問出來。”崔之渙反複洗過幾遍手,仍是覺得指縫間還殘著血漬,“煎藥的小廝已經自儘,送藥的都是禁軍,藥沒過旁人的手。廚房的仆役都是驛館的,最長十三年,最短兩年,都是溫刺史府上簽了身契的雜役。”
崔之渙擦乾手上的水跡:“人都是我們來慶州之後才出的事,有人不想礦山的案子再查下去。”
監察禦史要下到地方督察百官,崔之渙原本督劍南、黔西二地,慶州歸屬江安,他沒有打過交道。但各州情況相仿,表麵上風平浪靜,底下牛鬼蛇神橫行。
謝神筠從他話裡聽出一點端倪,她開窗散了滿屋藥氣,並不理會崔之渙的提防,問:“你查到了什麼?”
崔之渙一頓,不料她如此直率,略一思索便說了實話:“十月十九,正是山崩之前,檢庫中有一筆火藥支取,遠超平時開山采礦的量。主事說這筆火藥當日便用於開礦,明細皆有記錄,但實情到底如何已無法查證。”
這就是山崩的好處,無論礦上有多少蹊蹺,都隨亂石一並被掩埋下去了。
“礦山幸存的工匠和礦工提審了三十七人,我又帶人走訪了礦場,將當日山崩的情形推演出了一個大概。”崔之渙道,“礦山山崩不是天災,人禍可能性更大。”
謝神筠並不意外,接到奏報當日俞辛鴻同顏炳就因此事爭執過,如今也算不上什麼確切的結論,沒有證據,所有猜測都隻是空談。
“礦山的賬目也有問題。”崔之渙說,“這兩日俞侍郎和顏主事吵得厲害,險些動了手。”
年底禦史台和戶部核賬,礦山受工部監管,賬目除了要上呈工、戶二部,還要在州府留檔,而慶州的賬經得起查,卻經不起細查。賬目對不上,戶部首先就要撇清乾係,戶部尚書岑華群那個老狐狸,一定是早就看出了慶州水渾,才隻讓了一個六品主事來,套住的除了俞辛鴻,還有崔之渙。
他在局中,遠比旁人看得清明。但崔之渙偏偏又是這樣的人,縱然看清了局勢,他也絕不會置身事外。
日影漸沉,剝去明亮,隻剩了陰。太醫從內室出來,對謝神筠搖了搖頭。
窗外傳來幾聲鴉啼,分明白日的時候阿煙才將鳥雀都清了個乾淨,入夜卻又淒厲啼鳴起來,像是盤旋在驛館上空的怨鬼。
崔之渙說:“礦山監官和主事都死了,清楚內情的人十不存一。”
“溫嶺在慶州做刺史多年,礦山的事他不會不知。”謝神筠仍是淡淡的,“就是不知他是老虎,還是倀鬼。”
他們沉默半晌,崔之渙在啼鳴裡說:“還有個線索。”他轉身,薄淡的眉眼便隱進暮光中,顯出冷玉似的色澤,“方才周守愚醒著時我已問過他幾句,他話中問及了一個人,此人被救出礦山,入了慶州後卻失蹤了。”
謝神筠已知道他說的是誰:“章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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