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翻譯又是附在日本人耳朵後一陣嘰裡呱啦,日本人那張陰晴不定的臉,笑逐顏開,走過來,用拳頭在黃興忠右肩頭輕搗幾下,“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商人,狐狸的,狡猾狡猾的!”日本人擋不住酒香的誘惑,舉起壇子就“咕咚咕咚”喝了起來,酒液順著稀疏的長長的胡須,象屋簷滴水,離離拉拉,“尤西!尤西,よし、よし。ありがどうございます!”豎起大姆指。
“他說的是什麼意思?”黃興忠笑著搖頭。
“他誇獎你的酒是好東西,要謝謝你!”
“謝就不用了,飲驢的東西,能不好嗎?”
“你說什麼?”陳翻譯臉色一寒。
“銀驢,銀驢!你也許聽偏了,是這酒的名字!源於內蒙古的悶倒驢一個分支!”黃興忠一本正經,若得眾人哈哈大笑。
“他們的,笑什麼?”日本人放下酒,“你的,大大地好人!”
“對!,良民,良民!”
幾個人重新爬上馬車,就進了臨江城。
“黃老爺,我們晚上真的要去上那個梳著漢奸頭的陳翻譯家?還要請他吃酒?”達子趕著車。
“這是塊最趁手的敲門磚,什麼叫機會?雖然我們還不了解這個人,但這並不影響我們交往,沒有這些人幫助,我們就是瞎子摸象!”
“我聽那叮當聲,那大洋怕不少於十塊,肉包子就這樣打了狗,多可惜呀!”
“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娃,哪裡懂得:沒有金彈子,打不下巧鴛鴦的道理?我告訴你:這要鋪路,就得下些本錢,可以一用;二用;三用,明白嗎?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這些人官不大,知道得卻不少,就象巫婆,通著人和神,等著吧!”黃興忠揚臉上天,長長舒一口氣。
晚上,月牙彎出了韻,嫵媚到骨子裡,雖然氣浪還在東遊西蕩,但明顯比有太陽時,要涼爽一些,蚊子象麥糠揚在半空,在嗡嗡聲裡翩翩起舞,獅子胡同不大,青石板鋪就的路,經年迎風曆雨,油光水滑,地方黃興忠早就打聽清楚了,所以儘管天擦黑,道路不太熟,但找起來,也很容易,達子和黃安拎著東西,走在後頭,北風和黃興忠打頭,其他人在中間,陳家不算貧窮,但也算不上特彆顯貴,門前有一對不大的小石獅子,儘管在黑暗中怒目圓睜,張牙舞爪,但天有些黑,看不見什麼,門腦上上書倆字“陳府”,大紅燈籠就掛在外頭。
“就那兒!”黃興忠快走幾步,先北風而至,“咚、咚咚!……”就是一陣敲門,聽到裡麵有狗狂吠,黃興忠把耳朵貼在木板上,既聽不到腳步聲,也聽不到人語,然後,退後幾步,上下看看,自言自語:“是這兒呀,沒錯呀?”上去又敲,這一回不但聽見有人說話,還聽到了腳步聲。
“嘿!這回有戲!”黃興忠轉過身子,對後麵人說。
聽見仿佛的狗吠,人語分明,腳步的雜亂,心嘭嘭然。
“誰?是誰?”聽不出這聲音的歸屬,但鏗鏘有力,不容質疑,有些生硬,掉地上,沒有跌碎,囫圇滾個幾個身。
“黃興忠,和陳大翻譯有約在先!”
“白天怎麼不來?這夜色蒼茫,就不怕不安全?”
“有陳大翻譯罩著,能怎地?有驚無險!”
“我們家老爺人微言輕,恐怕沒有你期望的那樣:要辦什麼過格的事,還得走日本人的門子!恐怕耽誤你的正事!”猛一拽,拽個門響風進,開門的人,四十歲上下,高大彎曲,象駱駝笨拙,見是幾名壯漢,麵孔生得很,“你們是……?”
“陳翻譯在吧?”
“在是在,剛從日本人那裡回來,沒顧上吃飯,正在洗澡,太太和傭人正在廚房忙著,你們這時候來見,是不是有些尷尬?”這種人忠實得象一條狗,處處防著外人。
黃興忠一舉嘴,示意達子和黃安:“一點兒意思,不成敬意,成望笑納!”
達子和黃安從北風身後走出來,這拎的是大包小包,看得出來訪者既是道上的人,又出手闊綽,不拘小節。
“我就是個看門護院的,陳老爺是我們老陳家的一把大紅傘,是我們陳家祖林上冒得第一縷青煙!我代我們老爺謝謝你們,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都進來吧!”他接過達子手中的禮,“各位請!老爺,老爺太太,有貴客求見!”這聲音,象要爆炸的鞭炮,哧哧燃燒,心撞擊著熱情,熱情飛花碎玉,似煙花耀眼寂寞,左右兩手的禮物,象秋千往不同的方向蕩漾。
北風感受著這兒雅院靜室的氣韻,有竹婆娑,有花夜怒。
隨著一聲聲咋呼,陳品章甩甩潮濕的頭發,把白邊眼鏡戴上,穿著寬鬆布滿條紋的家居服,靸拉著熊掌一樣鬆軟的大拖鞋,鞋很大,卻很輕,質地是棉布,但沒有重量,一看就知是東洋的東西,在電燈下,煞有介事地半仰躺在搖椅裡,手裡拿把黑紙扇,有節奏驅趕著蚊子,“慢著點兒,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天塌不下來,你慌張什麼?你下去吧?”陳品章這時候斯文起來,“各位,都請坐,深夜造訪,有何賜教?”
黃安學著傭人,把禮物放在茶幾上,退後到
一旁。
“各位,遠道而來吧?看著麵生,有何敝人可以幫上忙的?”
黃興忠見陳品章裝作不認識,也就不客氣,往旁邊沙發上一坐:“看來陳翻譯是貴人多忘事,上午我們在城門口見過麵,我們相約今晚一起吃酒,怎麼?你忘了?”
“那倒沒有,隻是……?”
“你以為我們隻是隨口一說?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黃興忠,家住黃花甸子,我家釀酒,酒名女兒紅,這趟進城,是為了收購高粱,早就聞聽連腳盛產高粱,堪稱一絕,粒大皮薄,水分天然的足,豐稔的高粱,帶著芳香和水汽,所以……?”
“可是那裡現在成了軍事禁區,隻準進,不準出,我也愛莫能助,如果是為了這事,我勸你們乾脆打道回府,就算有日本人特彆通行證,一路上也要經過三查四審,那裡地勢多低山丘陵,且多有毒蛇出沒,當地人尚若畏縮不前,多想出來,你們為了幾個錢,冒這麼大風險,值得嗎?如果信得過我陳品章,你們就在臨江城裡折騰,有個坎什麼的,我也能說上話。”陳氏搖著紙扇,隱隱覺得這裡頭有什麼不妥,“你們來自於重慶亦或是延安吧?”
“我這口音象嗎?這兩頂帽子太沉實了,我受用不起,我不相信:你沒有喝過我們家女兒紅?”
“臨江城裡有的是連腳過來的高粱,如果你們需要,我可以給幾個糧食販打聲招呼,替你們留著!”
“人離鄉賤,物離鄉貴,這成本上就不好說了,再說:富貴險中求,我已經跨過龍澤,到了這兒,就差這一步了,你放心:我就是個做酒的,絕非什麼黨呀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