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染房有兩位訪客,都是他的好友,一個是戴拂,一個氏墨,名點,字子皙。
“來來來,嘗嘗我煉製的丹藥。”
莊遙每逢聚會,總是會給友人安利,除了丹藥,他還會備酒。
墨點彆過臉,毫不客氣地拒絕。
“你們真是珍珠當泥丸——不識貨。”莊遙自顧自服下丹藥,配合熱酒,藥力生效,渾身發熱,他脫衣發散熱力,猶嫌不爽,於是拔劍起舞。
“我這好藥,服下之後,通體熱起,根骨之力儘皆舒發,意念清達!”
戴拂看他劍舞飄若遊龍,心中意動。墨點撇撇嘴:“春風莫要學他服藥。你可知他煉藥所用何物?紫石英、白石英、赤石等,儘是些衣服的染料,這些物什,安能下肚?”
“飯菜原從屎尿來,丹藥又如何不能從染料出?”
墨點無言以對,遂聊起了國事。
“眼下新司寇並行不法,輿人橫行,國人有累卵之危,社稷有倒懸之急。值此危難之際,大丈夫當有所作為。
我雖不才,忝為小吏,為國家掌管公家作坊,手下工匠頗具規模。然則時局板蕩,多有無辜之人,冤屈入獄。目下工匠之家,子哭其父,妻哭其夫者,十之一二。
未被殃及的工友也是人心惶惶,人人都知,唇齒相依,唇亡齒寒,惟恐他日枷鎖加身。
我素來在坊內倡導工友之間通力合作,互助友愛。如今冤屈之家,生計狼藉,工友們相互接濟,仍不及禍患愈演愈烈。有窮途之人與我言:‘與其坐困家中,惶惶不安,等待貪官構陷,不如行非常之事。工坊百戶千人,青壯之人比起司寇的爪牙多出不知凡幾。況且工友中有精通木工、熔煉者,何不打造兵刃,殺官劫獄,然後遠遁他地?’
我以為此人言之有理,隻是我乃工坊中人,不知兵。
你們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意氣相投,不知兩位可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莊遙道:“我酷愛劍法,人所共知,染坊之人,多從我習劍術,司寇之爪牙不曾冒犯染坊眾人。”
戴拂道:“我為獄吏,為司寇下屬,深以為恥。如今牢獄充塞,民眾嚎哭稱冤。隻是司寇奸猾無比,為收攏手下之心,以為自己所用,示意他們胡亂攀誣良人,再索賄放人,一來二去,司寇門下的輿人、小吏多行不法以自肥。我不願如此,受儘排擠,所以今日借故尋你們散心。
能聚人心者,共同之利益、共同之犯罪也。司寇門下,鐵板一塊,我實無能與之相抗衡。”
墨點早知戴拂良心未泯,勸他辭職入夥,休與不義之人為伍。戴拂搖頭道:“你這是殺官造反,以下犯上,有悖於周禮,我不為。況且我誌在複立朝堂,重振門楣,封妻蔭子,一旦與你意氣用事,我的抱負將如何實現?
以我觀之,那司寇也是以上書而得寵宋公,以麵刺而受官。我何不效仿他,書儘司寇累累罪行,上陳於宋公,曉以實情,宋公自然會知曉自己所用非人。如此民眾獲釋,司寇獲刑,我獲前程,一舉三得,豈不美哉?”
莊遙嗤笑道:“上書?以我觀之,應該喚作‘喪’書才是。
國家如此,你還相信上書?我料定,宋公此刻一定在發奮處理如山的上書,兩耳不聞窗外。你的上書,也不知會落入誰手。
曹劌有言:肉食者鄙。朝廷解決問題的功夫沒有,解決反應問題之人的功夫倒是管夠。我勸你不要自取其禍。”
戴拂不聽,埋怨道:“當初我若不是錯信於你,聽了什麼‘不為天下先’的鬼話,何至於讓司寇先嘗甜頭?一步落後,步步落後,我悔之未及。”
……
薛府。
薛檜明麵上已然是宋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執政卿,足以開府建牙。然而他的母親妻孩依然在華府中居住,所招募的家臣、仆役,事實上都是華氏為他安排妥當的。
一個風光無限的司寇成天往昔日黃花的華府走動是不合時宜的。為了掩人耳目,公子鮑、華禦事及其黨羽的秘密會晤都在薛府內完成。
在外人看來,華府門前冷落鞍馬稀,而薛府迎來送往,賓客如山。
“薛大夫,你的衙門裡,出了一隻碩鼠。”
說話的人是宋公新拔的少宰,他從袖子裡抽出一份上書,遞給薛檜。
“這樣的小事,何勞少宰親自跑一趟?”薛檜邀請少宰在府上吃酒。雖然明麵上權傾朝野,但是薛檜也知道,自己和少宰隻不過是為恩主效勞的小角色。同為一個團隊的成員,薛檜平日很注重與其他華氏家臣之間多親近親近。
“《彈劾司寇書》……好字。”薛檜打開上書,眼前一亮。相同標題的折子,少宰送來不少,薛檜估計宋國從公族到民眾,想要將他生吞活剝者不下數萬,若非自己以造謠為名,四處陷人下獄,杜絕東市議政,國人的唾沫星子都要將他活活淹死。
“竊觀大奸盤據,法紀淩彝,怙寵專權,毒流中外……以至於生殺予奪,一手握定,貓、鼠無忌若此!懇祈君上奮乾斷以伸國憲事,懸佞臣之首於東門,曝之牢籠,使鴉啄鷲吮,以靖國人。統惟聖裁施行,臣無任激切待命之至!”
落款,獄吏戴拂。洋洋灑灑千字之文,厚厚一折。
薛檜歎息一聲,頗有惜才之心:“文采灑然,愛國之心溢於字裡行間。這個戴拂,我素有耳聞。如今的司寇衙門,索賄之風盛行,民眾多切齒,隻有這個戴拂不取彆財,不荼國人,同僚多忌恨他,把他比作茅坑中的頑石。”
“莫非司寇想要……”
“怎麼可能?佩服歸佩服,怎麼可能會因此對他心慈手軟。如今我雖然顯達人前,容寵相加,但自然知道這些都是浮華泡沫。隻要華大夫兵車一到,宋公就會身首異處。
大丈夫先家後國,先義後忠,怎麼可能為了他宋氏一家一姓,妨害我們主臣相得?”
“是極。”少宰讚歎道:“做陪臣的,就要安守陪臣的本分,萬不可有逾越之想。”
“戴氏,司寇打算如何處理此人?”
司寇斟酌一下,與少宰耳語。
“司寇,好毒的計策。”
“無毒不丈夫。”司寇很受用,“華大夫的兵馬聚集得如何了?”
“大抵動員完畢了,從鹿上城開拔到都城需要時日。”
周時的行軍速度,一日一舍,一舍三十裡。當初晉文公退避三舍,也不過九十裡而已。
“我等間諜之人,世人所詬,不可久顯人前。等到華氏大兵一到,另立新君,即是功成身退之際。”
少宰心有戚戚:“隱退之後,司寇有什麼好去處?”
“我聽說齊國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願往齊終老。”
……
染坊。
一個匠人跌跌撞撞進門,哭喪著臉對墨點說:“墨大夫,不好了,戴大夫身陷囹圄,將有性命之危矣。”
墨點正在和莊遙切磋劍術,聞言手中一滯,木劍被莊遙拍落,莊遙的劍尖點在墨點的喉頭。
“承讓了!”莊遙洋洋得意。
莊遙收起兵刃,吐槽道:“不聽我言語,才招致此禍。”
墨點瞪了他一眼:“至交好友,身陷囹圄,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墨點問起緣由。
來人道:“戴春風上書後,寺人相召,說他文書斐然,可以進宮麵刺。春風得意,隨寺人沐浴更衣。
但是不久,春風就被鎖拿問罪,枷鎖檻車,隻說是著紫衣,有僭越之罪。”
周代服飾顏色有講究,胡亂穿衣會招致殺身之禍。紫色本是周代間色,而不是正色,按理來說,屬於卑賤的顏色,百姓下吏穿紫衣也不觸犯禮法,但自從齊桓公好紫服以降,泗上諸侯無不以紫為貴,故而紫服也成了國君專屬。
印染專家莊遙指出疑點:“紫衣的染料,需要紫草,多從齊地采買,價格昂貴,戴春風哪裡穿得起?”
墨點冷笑一聲:“怕不是宋公身邊有小人構陷。
宋人已經有十七年沒見到過紫衣了吧?國人不能穿,而先君王臣又以節儉而聞名,素來以白衣示人。如果不是今日事發,孰人還記得紫色是尊色?”
中國古代在子產鑄刑鼎以前,律法是不向民眾展示的,因為貴族們認為萬一老百姓熟知律法後,貴族就不容易恫嚇、控製百姓了。
宋國已經十幾年沒見過紫衣了,整整一代人都不記得相關的律法了。
“這些小人好毒辣的手段,令人防不勝防。彌遠,我還是那句話,咱們不如一道攻入大獄。把所有因為惡政而無辜受囚之人,統統拯救出來。”
莊遙搖搖頭:“我是染人,你也不過掌管匠人的小吏,不通兵事,空有一腔血勇,一手劍術,如何能夠成事?
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自古士主戰、農主耕、工營造、商販貨,如若我們工人揭竿而反,不知道如何用金鼓號令眾人,不知道如何用旗語指揮進退,不過是散兵遊勇,徒有人眾,而不能擰成一股戰力。
除非有公室公族之貴胄肯領導我等,指揮各方,否則……”
墨點道:“此事容易。我知一戶肉食者,反跡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