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官耏氏的門客已然儘數驅散,隻扣留了門官本人作為人質,以免他們去而複返。
甕城入口的大夥還在燃燒,但已經無人為之加薪添柴。為首的禦士,莊遙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行刺當日,追擊自己,被唇舌勸退之人。
禦士氏老,是宋戴公下麵的小支。甫一到此處,他就甩開膀子帶頭乾活,征用附近的陶瓶瓦罐,組織長龍,引井水滅火。燃燒的火星不斷墜落在他的四周,猶如流星四下飛濺,他甚至懶得用餘光打量。
往前一步是地獄般的烈焰,身後則是朗朗人間。
宋成公在位時,禦士就是一個敦厚老實之人,乾活賣力,忠於職守,從不對上級下達的任務說半句牢騷。憑借服從和本分,他很快得到了宋成公的青睞。
但好景不長,宋公禦上位以後,單位轉瞬變天。他被打上了前朝舊臣的標簽,他在貳廣部隊的位置被宋公禦在長丘的舊部所取代。不被重視、不被信任,除了值班,再不能多見宋公一麵,君主也不會如宋成公那樣平日裡用言語勉勵自己,感謝自己忠誠的付出和幾年如一日的堅守。
乾最多最累的工作,受最薄最吝嗇的獎賞,在派係區分中,他感受不到尊重。昔日邊陲之地的武人轉眼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自己明明有字,卻偏偏被以小字輩的稱謂所稱呼。每次集中訓話的時候,都說自己這些都城的兵沒見過血的淬煉,養尊處優,百無一用。
禦士心裡憋著一團火,總想找機會證明自己不是廢物。但因為性格老實,腦筋總是轉得沒有彆人快,說話總沒有彆人甜,而屢屢錯過機會。宋公清理耏寬之後,公子江斬手多人之餘,總有職位空出來,禦士卻把握不住。都城出身的一些小年輕,總能比他會來事,會走動,有的甚至還會上書提意見,一個個爬到他的頂頭,機會有之,奈何老實人把握不住啊。
好在上天不負老實人,機會再現。都城出亂,長丘舊部,以心腹之身,拱衛宮門不出,腦子靈活的小年輕,又念及兵凶戰危,帶隊出擊的任務攤牌到了自己的頭上。雖然同去的同僚都頗有微詞,但他覺得畢竟富貴險中求,搏一搏,寒衣換玉帛。
儘管同僚們忌憚賊人劫了武庫,多半武德充沛,在旁摸魚,但他手上潑水的動作依然不輟。他的動作把城牆上偵察的莊遙嚇得不輕。
按照老氏禦士埋頭苦乾的速度,沒多久,這火牆就要被撲滅,驅車追逐,先行一步的工人隊伍多半要被攆上。
在莊遙的極力催促下,墨點和戴拂叫醒了公子卬,手忙腳亂地給火堆拾柴。
三個大漢輪番伺候,搬空了預製的乾草,還把甕城的箭塔推倒,充作燃料,也敵不過老氏禦士的奮鬥。
什麼仇什麼怨啊,隔著火牆,三人對對麵的“卷王”又敬又怕,公子卬扶著腰,在車上坐下,揮揮手,表示實在乾不動了,任誰大戰一場,還要高強度對壘,實在是有心無力。
城頭上的莊遙靈機一動,玉音放送:
“兀那漢子,可還識得我?”
老氏禦士聞言抬頭,雖然刺殺當日,莊遙蒙麵,但是再聞聲線實在太熟悉不過。
“可是彼時指點的高人?”
“是極是極,足下彆來無恙。”
“高人此來,有何見教?”禦士對莊遙的智慧和劍法頗有忌憚,不敢莽撞。
“我敬重足下是名勇士,隻是你我分屬不同,所以昔日兵戎相見,不忍加害。如今足下奮力滅火,我恐足下會淪為我劍下亡魂,以至於折損國家一名忠勇,實在是心有惋惜。
足下力氣充沛,率眾攻我之時,尚且未能傷及於我,如今廢力滅火,隻怕火儘之時,已不是我一合之敵,此乃以逸待勞之計也。竊為足下不取也。”
禦士答曰:“我為宋主賣力,不得不如此。”
莊遙一把拎起門關耏氏,橫劍於喉:“此門官也,祖上為武公效力,力敵長狄而身死殉國,武公感其忠勇,賜為耏氏,頒下祖製,允耏氏子孫,累世為城門、宮門之衛。今門官為宋公守北門,力儘為我所擒,我念其世代忠義,不忍殘害,欲離城後釋之。
足下若執意滅火,就是你我決死之時,屆時門官必不得活,足下大抵難存,至於足下身後之人,亦多有隕落,雖依宋公令,而使宋公損失羽翼。
足下若待火自滅,我自然從容退去,再不興事都城,足下可不費吹灰之力,收救大夫之功,宋公亦保其忠義,此所謂一舉而兩得,足下以為如何?”
老氏躊躇間,身邊的同僚紛紛勸他,不要累死累活打水,著急去送死,能解救一名大夫,也足夠交差了,莫要貪功而行險。
一些同僚對宋公頗有微詞,要拚命的時候,讓我們赴湯蹈火,要提拔的時候,隻想著長丘的嫡係,真把老實人當牛馬啊?
老氏本人也被莊遙的言辭打動:“大鬨都城、行刺宋公,有這樣本事的人,居然也敬重於我,在眾目睽睽下,稱我為勇士。”
一種被尊重、被需要的滿足感油然而生。兼以邏輯通順的說辭、同僚的左右,老氏默默停下了手中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