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紀家已是燈火通明。
搬運貨物裝車的聲音在天色未明的早晨顯得格外的空靈悠長。
桃榆裹了厚厚的一身麻色冬衣,微微細雨間,他把脖子給裹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兔毛。
黃蔓菁看著整裝待發的桃榆,不免眼睛發紅。
她拉著桃榆的手道:“隨時給家裡寫信報平安,也好叫爹娘都曉得你們的行蹤。”
桃榆點點頭:“我知道,每到一個縣城有停歇我就給家裡捎信。”
黃蔓菁這些日子雖儘可能的都在接受自家哥兒要出遠門的事情,麻痹自己就當是孩子嫁出去了,逢年過節的才能回來一趟。
可正當是到了今時,那些心理建設也都不如何管用了。
自小到大孩子就沒有離開過眼皮子三日,去了城裡醫館住也頂天不過一兩日的光景,時間再是要長些,她不去城裡把人接回來,紀揚宗也是要去的。
一想到這一去就是一年半載的,黃蔓菁心裡頓時就空了一大塊兒。
她捏著桃榆有點涼的手舍不得放,總覺得有許多擔心還沒交代明白,可一開口又也還是那些話。
“娘,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
桃榆見他娘如此,心裡也不好受。
黃蔓菁瞧著四下的男子都在忙碌著搬運貨物,拉著桃榆走開了些,低聲道:
“你出去便要顛簸趕路,和霍戍也少親近些,要是有了身孕,兩廂難以顧及。”
桃榆眸子微動,不知他娘怎的突然說起這些,但此警醒也不無道理。
他身子本就算不得健朗,要是在路上有了身孕,必然是受不得那般周折顛簸的,屆時如何還能隨霍戍行路。
不過他想著也是多此一憂,走商路上,心神都放在貨物上,哪還有那些機會折騰。
“我知道,不會有這樣的事。”
黃蔓菁見桃榆答應的快,反倒是不太放心。
隻是放心不放心的,也隻能口頭上交代。
“貨物清點完畢,這邊已經好了!”
兩人聽到聲音,止住了話頭。
霍戍過來,牽著桃榆的手,同黃蔓菁道:“那我們就先走了。”
紀揚宗也跟著上前來,怕是黃蔓菁舍不下孩子,攬住了妻子的肩。
他緊著眉頭道:“趁著天色早,去吧。”
元慧茹也前來送行,怪是舍不得的。
“六伯六嬸兒,你們放心吧,路上我會照顧好桃子哥的。”
紀文良在家裡就已經同爹娘兄嫂做了道彆,未免是他娘過來,與他六嬸兒會著,兩個都是心腸軟的人,指不得相攜著哭做一片。
索性是不叫他們再過來相送了。
年少的男子總是對外頭更是向往,離愁也便少那麼一半。
黃蔓菁忍著鼻酸,點了點頭:“去吧,都去吧。”
桃榆眼睛也起了霧,隻怕再說下去難舍難分,索性轉過身
連忙爬上了馬車,都沒敢再掀開簾子往家裡再瞧一眼。
其餘人也依次告彆了前來相送的依依不舍的老母,寡言的父親,以及抹著眼睛的妻兒上了車。
隨著霍戍一聲啟程,諸人趕著牲口車隊便開始前行。
院子裡各家前來送行的人此起彼伏的喊著注意安全,給家裡捎信等話。
全然是一派分彆之愁。
霍戍居於馬上,望向站在院子裡的幾個長輩。
“我定然平安帶著他回來。”
話畢,他方才甩過韁繩,驅馬前去。
瞧著人上了村裡的主道,黃蔓菁終是忍不住掩麵哭了出來。
“我的小桃子。”
“有霍戍在,彆擔心,總是要回來的嘛。”
紀揚宗心裡本也未有多好受,見妻子如此,心裡更不是滋味,細聲寬慰道:“孩子大了,哪裡有一直在跟前的,要是嫁去了彆家,不也一樣麼。鄉親都在,可彆叫人笑話。”
“都是有兒有女的人,舍不得孩子有什麼好笑話。”
黃蔓菁擦著眼睛:
“這是去北邊,天南地北的,若是叫人拐了去當如何。霍戍是北域人,帶走小桃子不回來怎麼辦。”
“都開始說胡話了,且不說文良也在,這跟著去的不都是咱村和隔壁村的人麼。哪裡能不回來的。”
元慧茹也跟著前去勸,出門的人也就難舍那麼一茬子,轉而憂心旁事,倒是叫留在屋裡的人更是傷心些。
村道上幾十個車軲轆壓過村道的聲音聲勢不小,起的早的村戶都聽到霍戍走商的隊伍要今日出發,走站在院子裡伸長了脖子觀看。
清楚的能看見幾個亮著的火把在往村口的方向移動。
“那大老遠的路程,路上說不清多亂,紀家又不是養不起個女婿,真是瞎折騰。待在村裡享福不好,非得出去找苦吃去,換我是紀家女婿,決計是不會出同州半步。”
“你這沒出息的勁兒,怪不著成不得紀家女婿。瞧人家有的吃穿還有誌向出門奔生意,也就你落幾滴雨水便膩著不想出門下地。”
村裡亮著燈的住戶院子裡或多或少都傳出了些說話聲兒,議論著這樁事兒,揣摩著生意是能成不能成。
不過到底還是不瞧好的居多,他們這一帶的農人比之縣城下的農人見過的世麵要多些,眼界也相對寬些,時常進出州府,到底是接觸新鮮事物要更多,也不乏有人出門闖蕩做營生。
永遠是不缺乏有出門闖蕩想法的人,可真正能乾出點模樣來的卻是屈指可數。
“他竟是把桃榆也帶走了。”
尤家院子裡,尤淩霄站在雨中,怔怔的望著出村的方向。
孫鳶娘上前道:“紀家人也是瘋癲,竟然由著桃榆那身子骨出去,沒準兒折在路上。”
“這千裡迢迢的折騰一趟能掙得幾個錢,紀家那麼會盤算,也不過如此。早要是還跟著咱們家,用得著孩子出去奔波麼,不是坐在家裡就有人送銀子上來。
”
孫鳶娘不屑道:“即便是憑他本事能掙個三瓜倆棗的,也還不得是在士人麵前點頭哈腰。”
尤淩霄隻是覺得雨淒淒,心中黯然如天色,也沒是如何把孫鳶娘的話聽進去。
他原還指著霍戍遠出經商,自與桃榆還能有碰麵的機會,不想卻是一場空。
商隊這頭上了官道以後,路好走了不少,隻是雨未有減小的勢頭。
出門雨紛紛,確是不多便捷,不過諸人也未有怨言,畢竟往後風餐露宿的日子還多的是,早些習慣著不順的天氣,未必是一件壞事。
諸人把蓑衣鬥笠給翻了出來,加緊著趕路。
他們今日要穿過同州城,抵達同州邊境的一個縣城,在那兒歇整。
桃榆坐在馬車裡頭,倒是不冷,心裡對家裡的惦記與不舍,隨著慢慢破曉的天色淡了下去。
雨天天亮的遲,待著天色大亮之時,車隊已經出了同州城了。
桃榆掀開了些窗簾,一眼看見雨中的大黑正甩著尾巴,馬尾毛上都已經濕了。
他揚起眸子,看見披著蓑衣戴著鬥笠的霍戍目視著前方,再雨色之中淡然前行,竟有一股書文中俠客的味道。
桃榆小心翼翼的看著與家截然相反的方向,沒有驚擾“大俠”押隊。
他還是頭一回走出同州城以外的地方,雖一景一物與之家裡那邊也沒有任何差彆,他心緒還是微微有些激動。
馬車搖搖晃晃,他瞧了一會兒外頭的景色,便重新將車窗簾封緊,隻怕自己風吹多了著涼。
屆時彆沒出同州城就給病了,如此不會被扔回去才怪。
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更愛惜起自己來。
桃榆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給睡著的,隻是不知覺間眼睛就倦怠了合了起來,腦袋在搖晃之中失力支撐的狠點了兩下。
幾乎是半夜就起來了,昨兒夜裡又因為要出門而有些激動以及對未知的遐想而遲遲睡不著,這當頭困倦也是尋常。
為不自尋麻煩,他索性躺平了睡。
馬車是特地做的改製,雖空間小許多,但供人坐的位置比尋常的馬車要寬上兩倍,為的就是方便躺下休息。
外頭的都是些男子,得押看貨物不會進來坐馬車,這車便是給他量身定做的。
黃蔓菁不僅給馬車坐板上縫製了一層棕樹外衣墊子,又還用舊褥子做了可卷起的軟墊。
這初春的天氣冷,也就墊兩層,待著三四月天氣熱了,就能取出軟墊。
總之是儘可能的把這馬車坐的舒適。
除卻躺著得微曲著腿,旁的是再沒什麼不好。
桃榆入睡之間,耳邊一直是車軲轆滾動的聲音,也不知什麼時候,感覺安靜了有些時辰,像是安穩的睡在了自家的床上一般。
霍戍掀開馬車門簾,便見著側躺在車裡已經睡著了的哥兒,蜷縮成了一小團。
眉頭緊蹙著,睫毛也在時不時的顫動。
見著人睡得沒多安
穩,輕手輕腳的給掖了掖被角,沒做打擾,轉又小聲退了出去。
紀文良拿著個大白麵餅,扯下腰間的水壺,瞧著霍戍:“桃子哥不吃啊?”
“睡了。”
霍戍道:“待他醒了自吃。”
紀文良瞧了一眼馬車,見著簾子都閉得緊緊的,透不進去一絲風。
見他哥夫一路上看馬車一刻鐘就得七八回,貨還怎麼關切,把人看得可比貨物要緊多了。
怪不得是他桃子哥放著家裡舒坦的日子不過,怎麼也要同丈夫出來吃苦。
有這麼個丈夫,屬實也是安心。
想當初桃子哥和尤家那個鬨毀了的時候,村裡多少人說桃子哥是再尋不得好夫婿了,這不轉眼就給尋了個更好的。
所謂是柳暗花明啊~
紀文良原是有些怵霍戍的,不過見他對桃榆很好,連帶著讓他覺著霍戍也不過是長得凶悍些,其實也是很好說話和相處的。
他攆著霍戍湊到了他跟葛亮跟前去:“哥夫,你這麼要緊桃子哥,要是他和一整箱茶貨掉進了水裡,你是先救桃子哥還是先撈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