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晚,烏魯克有很多人都徹夜未眠。巫也是如此。她在伊南娜神廟的聖殿跟前長久地安慰烏魯克的居民,向他們做出承諾與保證,直到天將亮了,東方的一縷清光奮力透過天上的薄雲將大地照亮,才回到自己在神廟後的小屋裡。
巫進了屋,精疲力竭地跪下,將臉埋在手臂之間。
隔了片刻,她的雙肩開始抖動,抖得越來越劇烈。
終於,巫一仰頭,爆發出一聲駭人的大笑,笑聲裡充滿了歡悅與得意。
太巧了,太巧了——她也沒想到啊!
“聖女”遠赴埃利都的時候,發生了金星衝向落日而後隕落的大事。這麼好的機會竟然讓她撞上了。
其實巫根本就不關心那個所謂“聖女”的死活,她甚至也不關心女神伊南娜到底有沒有與恩基進行那一場“主神之爭”——隻要烏魯克的現狀與傳統,巫的職責,眼前的一切,都能安安穩穩地從她手上傳承下去就好。
她笑著笑著,突然那笑聲猛地從中斷絕——她聽到了背後的呼吸聲。
“一整夜了,您需要休息——”
是蓋什提的聲音。巫陡然放鬆了,轉過身,麵對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輕姑娘:“原來是你啊,將我嚇了一跳。”
現在蓋什提是她最信任的人,巫甚至已經拿定了主意,將來要將“巫”這個代代相傳的身份傳到蓋什提手裡。她絲毫不在意自己在蓋什提麵前流露出自己任何真實的想法。
巫轉過身,見到蓋什提麵無表情,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陶碗,裡麵是大麥粥,粥表麵金黃色的,是烏魯克附近最好的蜂蜜。
“您也需要吃一些東西。”
蓋什提雙手將溫熱的陶碗捧給巫,向後退了兩步,準備離開。
“蓋什提,你留下,陪我坐一會兒。”
巫留住了蓋什提,卻把她晾在一邊,自顧自喝了那碗溫得恰到好處的麥粥,微閉上眼睛,似乎覺得十分愜意。
“蓋什提,你想不想知道,巫師丹留下了什麼東西?”
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將陶碗撂開,手中正在把玩那隻用硬木打磨而成的木匣。
那隻匣子大約是用胡桃木打磨而成的,表麵光潤無比——在過去的一千多年之中,它大約經過了無數人的手,被無數次摩挲,成了今天的這副模樣。
蓋什提目不轉睛地望著匣子。她能感受到巫雖然意態閒適,此刻卻正在密切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不會放過她半點表情。
片刻後蓋什提開口:“不想。”
這個答案似乎既出乎意外又在意料之中,巫輕輕笑了一聲之後反問:“為什麼?”
“神秘,才是它真正的力量。”蓋什提冷漠地回答。
那隻匣子隻要不打開,就能擁有力量——一旦打開,力量才會就此消失。
巫忍不住又大笑起來:“蓋什提啊蓋什提,你太聰明了,聰明到我竟不知道應不應該提防你。”
她拉起蓋什提的手,將這隻纖長的手放在匣子的表麵,感受著這個女孩手上的薄繭。
看來這個蓋什提,從身份最低微的見習祭司走到今天,成為巫的心腹,確實吃了很多苦。
巫覺得放心了:“好姑娘,隻要眼前的難關一過,這裡的一切,將來都是你的。”
蓋什提臉上依舊不見任何欣喜,相反,她臉上還出現了一點惶恐,仿佛巫的承諾對她來說太過沉重,她怕無法負擔。
“你去休息吧,你昨晚也忙乎了一晚上。”巫疲倦地吩咐。
蓋什提應下,肅然向巫告辭,一臉淡漠地退出這屋子,離開了巫的住所。
她走下神廟跟前長長的台階,走向神廟的倉庫。走進倉庫之前,她敏捷地回頭,看看身後有沒有人跟著。
哀慟的城市,落寞的街巷……無人留意她這樣一個普通的見習祭司。
蓋什提走進神廟的倉房,找來庫辛,找他提取巫日常飲食需要的麥子和蜂蜜。庫辛清點了物品之後,抱出泥板讓蓋什提簽押,蓋什提拿出了屬於巫的那一枚小小陶印,在泥板表麵戳了一下,順便對庫辛說了幾句話。
庫辛一怔,點點頭,轉身將泥板放下,讓蓋什提把食物取走。
蓋什提離開以後,庫辛將神廟的倉房交給一個提比拉村來的少年,自己披上一件長袍,離開神廟的倉庫,去了烏魯克城郊的馬場。
在那裡,庫辛找到一個馴馬人,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番話。
馴馬人聽完,右手握拳,用力地敲著胸脯,發出“咚咚”的聲音,向庫辛告彆。
庫辛轉頭離開,馴馬人已經一躍上馬,辨清了道路之後,立即沿著幼發拉底河向下遊疾奔而去。
庫辛聽見漸漸遠去的蹄聲,忍不住閉上眼,在心中詢問:
“最尊敬的女神啊,您現在,還好嗎?”
*
伊南也看到了那一幕“金星淩日”的景象。
發生“金星淩日”的時候,伊南正在從埃利都返回烏魯克的路上。
她的心情非常不錯:在過去的幾天裡,她指點恩基造出了第一艘真正意義上的“船”,兩人就各種造船的材料交換了非常坦誠的意見和看法。
由此伊南也敲定了一大筆從烏魯克采購天然瀝青的訂單。這些訂單可以交給提比拉這樣的村落來完成,讓當地村民憑空多出一筆收入。
除此之外,恩基還向她請教:問她能否解決用來固定船板的石釘石楔太過脆弱,容易斷裂的問題。
伊南笑而不語,隻告訴恩基,她的烏魯克也同樣麵臨這個問題,但是她應當很快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恩基這個“老小孩”當時一臉的不高興,揪著白胡子責怪伊南“賣關子”。他哪裡知道伊南正在等待拉哈爾的商隊替她把遠方的自然銅礦石和赤鐵礦石帶回來。
等到將來她擁有了這些材料,眼下這個時代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跨越種種阻礙,向石器時代揮手作彆,大踏步地跨入“銅石並用時代”——一下子完全放棄石器是不可能的,但是金屬的到來,會給造船與機械領域帶來前所未有的機遇。
當然,等到烏魯克人懂得冶煉和使用金屬,埃利都的恩基,為了他的造船“大業”,就必須與烏魯克世代友好,保持合作。
這就相當於,伊南與恩基還敲定了一筆屬於未來的“訂單”。
除了這些訂單和“潛在的”訂單,伊南的旅行團駕著牛車,牽著棗紅馬,帶著牧羊犬,滿載而歸。
他們的牛車上載滿了恩基送給他們各式各樣的貨物和商品,價值遠遠超過他們帶來的那些。恩基似乎不惜血本,也要讓伊南他們把埃利都“最好的貨物”展現給烏魯克人看。
除了這些有形的無形的,最令伊南得意的,是她得到了來自恩基的“承諾”——在她著手清理烏魯克神廟的“積弊”的同時,恩基不會僅僅是袖手旁觀,而是會在必要時給予支持。
畢竟恩基自己也知道:一旦伊南解決了烏魯克現有的問題,對埃利都這個鄰居,隻有好處。
伊南就這麼美滋滋地預想著烏魯克的前景的時候,她和她的同伴們一道看見了那出“金星淩日”的壯觀場麵。
“金星淩日”很少有機會能被肉眼直接觀測到——畢竟每次“金星淩日”之間間隔的周期很長。而且這次“金星淩日”剛好出現在日光不夠強烈的日落時分,讓觀察太陽表麵的人們雙眼不至於受到傷害。
誰知,伊南和杜木茲他們一道手搭涼棚,凝望著落日的時候,中等祭司古達突然哭著跪下了。
古達捧著麵孔哭得極其傷心,大聲說:“這是噩兆,這是噩兆啊——”
“女神的金星,女神的金星不見了啊——”
伊南剛想說那其實是金星的影子移出了太陽與地球之間的連線,金星這會兒還好端端地在天上運行著。誰知她一回頭,見到哈姆提和阿克都神情惶恐地望著她,仿佛下一刻,她就會從眼前直接消失似的。
隻有杜木茲向前踏了一步,站在伊南身邊——這個年輕人的神情十分平靜,對伊南則是關切多過憂心。
伊南一低頭,突然有點慶幸自己這次帶了古達上路——古達是個中等祭司,自然總是采用巫和祭司們的思維方式。看著眼前古達的反應,她已經能想象到烏魯克城裡現在會亂成什麼樣。
於是伊南轉身,將杜木茲拉到身邊,對他說了一番話,最後盯著他的眼睛問:“你能做到嗎?”
杜木茲凝神聽著伊南的話,顯然是一邊記憶一邊在飛快地思考。
最後他抬起頭,望著伊南,說:“我能。”
他一伸胳膊,雙手輕輕搭在伊南肩膀上,沉聲問:“那麼,南,你會去哪裡?”
伊南笑了:“在你回來之前,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等你。”
聽見這一句,杜木茲雙眼一亮,雙手沉了沉,聲音裡帶著豪情:“好!我杜木茲一定不負使命,會帶著好消息回來的。”
說畢,杜木茲牽來了棗紅馬,拍拍馬頸,一翻身躍上駿馬,撥轉馬頭,縱馬疾奔而去。
伊南回過頭——哈姆提他們幾個,正張大了口望著她。她與杜木茲這番交談和杜木茲的離去,發生得實在太快,幾個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伊南卻施施然地盤腿坐下,正如她承諾杜木茲的那樣,在牧羊人回來之前,她哪兒都不會去。
但事實上,烏魯克的最後一盤棋,伊南已經開始下了。
她一向喜歡在彆人動手擺布她之前,就預備好一切應對的措施——這一次,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