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沿著幼發拉底河岸邊的道路,緊緊跟隨著伊南筏子的移動,在河邊快速地走動,以至於狂奔起來。
“伊南——”
他不顧一切地喊出這個名字。
伊南張開口,卻一時不知怎麼回應:“伊南”這個名字,在公元前5500年的這個時代是不存在的,她從來不曾向彆人透露。
旁人要麼管她叫“南”、“南小姐”,要麼認定她事實上就是“伊南娜”女神本尊——沒有人會喊“伊南”這個名字。
那麼問題就來了,杜木茲是怎麼知道她的名字的?
“伊南!”杜木茲的呼聲無比堅定,不容聽錯。
“杜木茲,你……你是怎麼知道……”伊南這時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語無倫次地開口想問。
她距離河邊太遠,她的聲音已經無法響亮地抵達杜木茲的耳畔。
如果杜木茲知道“伊南”這個名字,是因為“記憶”呢?
他記得伊南,正像他記得巫師丹在那枚木匣裡留下的其實是安全繩一樣。
可問題是……相隔1400年,這不科學——
伊南急切之間,靠近木筏的邊緣,“啪”的一腳直接邁進了幼發拉底河的流水之中,趕緊將腳縮回來。
為什麼?——她望著岸邊熟悉的身影,幾乎希望時間能夠馬上倒流,隻要再倒回30分鐘,倒回她還在河岸邊的那一刻。
那樣她就能親口向這男人問明白:“你認得我嗎?……你記得我嗎?”
假想中的杜木茲於是會回答:“是的,伊南我的女神,我實現了承諾,見到你的時候,我已經長大。”
“丹……”伊南重新在筏子上坐下,將雙足伸進幼發拉底河冰冷的河水裡,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00:02:19”
她已經沒有時間再向杜木茲求證了——就算是她現在直接躍入水中,奮力遊向岸邊,遊向杜木茲,就憑她那點兒遊泳技能,也是絕對來不及了。
耳畔的風很急,還在不斷將岸邊杜木茲的聲音送到她耳邊的。
“伊南……下一次再見的時候,我相信自己會成為一個……英雄王!”
他到底還是覺得自己不夠有勇氣,有些遺憾已經無法彌補。
“英雄王?”
伊南馬上從木筏上站起來,奮力向岸邊的杜木茲揮手。
“是的!你會成為英雄王!”
她想要大聲喊:是的,你一定會成為一位賢明的王,充滿英雄氣概的王;你絕不會辜負世人的期待。
那正是她深心所盼。
*
杜木茲停下腳步。
他看見幼發拉底河河麵上升起一枚耀眼的明星,筆直地升向高空,在水麵上留下一枚同樣明亮的倒影,風一吹就全部碎開。
這枚星星升上明淨的夜空,空中一切星辰相比之下都黯然失色。
然而它卻在一瞬間迸發出全部光亮,隨後碎成了無數碎片,每一片都發射著光線,在空中消散了。
碎開的每一片,仿佛都成了天上的星星。
杜木茲伸手掏出了隨身攜帶的骨笛,深吸一口氣,唇貼住骨笛,馬上就吹出一個悠揚的曲調。
她說過的,她是一個希望看見彆人高興、快樂的人,喜歡歌聲與歡笑。
——但凡她喜歡的他就一概去做,她要他忘掉悲傷他也會去努力嘗試。
伴隨著靈巧婉轉的笛聲,兩行清淚沿著牧羊人的麵頰緩緩流下。
——而他,和她一樣,知道自己能做得到。
*
在烏魯克的神廟跟前,恩基一麵望著在階下歡然起舞的烏魯克人,一麵美滋滋地品嘗著蜂蜜水。
他一抬頭,看見幼發拉底河上升起一枚璀璨耀眼至極的明星,一飛衝天。恩基吃驚地凝望著夜空,卻見到這顆星星很快又消散了。
恩基歎了一口氣,算是明白那姑娘為什麼這麼著急把他從埃利都找來了。
烏魯克人卻絕大多數沒有注意到那枚轉瞬即逝的星星,依舊在歌舞歡慶。
恩基想了想,覺得那小姑娘做得挺對,頓時笑眯眯地再次舉起手中的陶杯,任憑蜂蜜水沿著他的嘴角流到他的白胡子上去。
*
伊南從混沌中蘇醒,睜開眼。迎接她的,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們最勇敢的實驗員回來了!”
“伊南,你真是太太太太棒了!”
“哇哦!”
“為豐碩的實驗成果乾杯!”
接著就是清脆的玻璃瓶相碰的聲音。
伊南揉揉眼睛,發現她熟悉的實驗室裡,聚集了整個項目的所有研究員,來自各個領域的精英。他們此刻正人手舉著一瓶啤酒,衝著伊南舉起,然後相互碰瓶。
“這是純用大麥釀造的啤酒,幾乎完美還原了蘇美爾人留下的配方。我們用它來慶祝你又完成了一個階段的任務。”
“人類邁入銅石並用時代,開啟文字……嘖嘖嘖,伊南,你見證的這些人類曆史,可以直接顛覆那些曆史學家的推斷啦。”
“依我說,最最重要的,還是這些啤酒啊!”
“對對對,要不然我們這時候喝什麼?”
伊南一眼掃過去,卻見整間實驗室裡都見不到丹尼爾的影子。
她火急火燎地問:“丹尼爾,丹尼爾呢……”
“我就說嘛!”
“伊南回來,第一個肯定問起丹尼爾。”
“這也不能怪她呀!”
“整個實驗過程中最關心她的人就是丹尼爾。”
“你要多關心關心伊南,她回來一準先問你。”
伊南哭笑不得,隻能調整狀態,轉而向項目組的同事們打起招呼。項目裡都是科研工作者,很好相處,開的玩笑也都是善意的。
誰知道,下一刻,伊南眼前黑了黑,再亮起的時候,她麵前出現的是丹尼爾的小辦公室。丹尼爾坐在她對麵,懶洋洋地倚在扶手椅上,正伸出雙手抱住後腦。
“好麼!”伊南真想翻個白眼。
敢情自己真的隻是個投影,丹尼爾想把她投在哪兒,就可以投在哪兒。剛剛跟同事們打過招呼,丹尼爾立即把她切到自己的辦公室裡,單獨麵對。
正好她也要找他。
“丹尼爾,我想要問你,為什麼杜木茲……,嗯,我在實驗中的一個觀察對象,能夠感知前一個時代另一個觀察對象的記憶?”
丹尼爾垂下眼簾,“哦”了一聲,反問她:“你怎麼知道他記得?”
你不是杜木茲,你怎麼知道杜木茲擁有丹尼爾的記憶?
伊南頓時一噎。
但是她的反應很快,馬上也反問:“你怎麼知道他不記得?”
丹尼爾:……
他這時終於坐正了,垂下雙臂,雙肘支著麵前的桌麵,雙手交握,食指輕輕地搭在自己唇上。
丹尼爾凝眸望著伊南的投影,正色回複:“不開玩笑了,說正事。”
“你的懷疑不無道理。你在公元前5500年觀測活動的後期,你的實驗觀察對象,確實出現了一些,他事實上擁有不同時代另一個觀察對象記憶的跡象……”
“我剛剛特彆去請教了這領域的專家,他們認為可能是你的觀察對象大腦中的海馬體受到了‘時空隧洞’磁場的影響。因此隨著你在特定時代逗留的時間延長,對方能漸漸獲得一些不屬於他這一生的記憶。”
伊南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但想這也不是全無可能,畢竟人類對於大腦的研究還未臻極致,單隻是海馬體,在現代醫學、神經學等領域都還有很多未解之謎。海馬體受到磁場的影響——這種理論,聽起來倒有些道理,但是……
伊南馬上問:“但為什麼是他?我是指,隻有杜木茲能獲得丹的記憶,而其他人沒有?”
伊南在心裡細數她在這個時代接觸過的人,杜木茲無疑是相處最久的,但是旅行團成員們、蓋什提、庫辛、恩基……這些人也都與她長時間相處的機會。難道這些人就不受磁場影響了嗎?
還有,杜木茲與丹之間那種微妙的相似是怎麼回事?
伊南望著眼前的丹尼爾,這張麵孔,這對琥珀色的眼眸,現在對她而言已經相當熟悉了,讓她沒法兒不想起那兩個年輕人。
她凝視著對方的時候,丹尼爾也望著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麼。
這件小辦公室就此陷入一片寂靜,隔壁實驗室裡研究員們的大聲說笑隱約能夠聽見。
“這麼說吧,能夠通過磁場傳遞的記憶有一些前提條件,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能夠承載它們的軀殼本身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也就是說,記憶隻能在高度相近的軀體之間傳遞。”
伊南低下頭,使勁理解這句話——也就是說,這就是說……
她遇見的,其實是非常相像的人,如果再擁有同源的記憶,那麼他們事實上是,同一個……?
“這種情形並不隻在‘時空隧洞’出現,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之中,我們時不時聽見一些聲音:一些人,聲稱他們獲得了不屬於自己的記憶。”
“這些並不是個例,可能與‘時空隧洞’類似的磁場一直存在在地球上相關。”
伊南將這個理論細細咀嚼了一陣,抬起頭,望著丹尼爾。
丹尼爾也正看著她,臉上的神情有些奇特——就像是在印證她是不是自己所知的那個伊南似的。
“當這種情況發生時,我們通常會把它稱作人類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