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在不是時候。”吉爾伽美什伸手撓撓頭。他又轉回來,看見伊南又坐回剛才她鋪好的毯子和枕頭那裡,正伸手打著嗬欠。
“對,睡覺!”吉爾伽美什總算想起來作為一個烏魯克人現在這個時點究竟應該做什麼。
他蹬蹬蹬地走過去,來到伊南身邊,一口氣吹熄了燈,隨意躺倒在毯子上,隨後極其不客氣地將頭枕在伊南的腿上。
伊南:……這過分了哦。
她用膝蓋頂頂吉爾伽美什的脖子,當然她要是真的用力,估計吉爾伽美什馬上就會需要頸椎複位治療。
這家夥卻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得寸進尺地轉過身,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望著伊南,頭依舊枕在伊南的膝蓋上。
伊南:你這樣要能枕得舒服就真見了鬼了。
誰知下一刻吉爾伽美什望著伊南說:“王累了,白天的時候王照顧你那麼久,晚上你照顧一下王都不行嗎?怎麼這麼不講義氣?”
伊南:……說得好像也有一點道理。
她想到白天裡是吉爾伽美什把全然脫力的她從工地現場抱出來,一路抱回宿營地,在她身邊陪伴良久……要是現在她直接把他從身邊一腳踢開,可能確實有點兒不夠意思。
但問題是,吉爾伽美什竟然要跟她“講義氣”?
伊南突然想起在烏魯克城中婚禮的現場,吉爾伽美什確實曾經管她叫“王的友人”。
她趕緊把枕頭揪過來,借口“讓你睡得舒服一點”,把枕頭硬生生塞在對方頸下,自己準備開溜。
誰知吉爾伽美什隻有比她更快,這個烏魯克年輕的王在黑暗之中極其精準地找到了伊南的袍角,將之使勁一拽——
“王睡不著。”
睡不著就起來呀!——伊南使勁兒忍了才沒懟回去。
“你這麼怕王做什麼?”
“放心吧,雖然王說了找女人就要找你這樣的……但你又不是個女人——”
伊南:我……
“好久了王都沒有能找到一個可以隨心說話的人,朵,王真的不想命令你……”
吉爾伽美什的房間高處有一扇小窗,光線從窗外灑進來,伊南借著那點光線剛好可以看見吉爾伽美什那頭栗色的短發。
現在的吉爾伽美什,就像是哈基什那隻小獅子一樣,在伊南麵前,萌慫萌慫的。
於是伊南悄悄伸手,到王的頭頂,突然飛快地揉了一揉他那一頭手感其實很柔軟的頭發——
吉爾伽美什頓時炸毛了:“你——”
誰知伊南直接在他身邊躺倒下來,望著天花板自說自話:“陪你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吉爾伽美什的怒氣直接被伊南的這個姿態全摁了回去,他側著臉,喜滋滋地望著伊南,看了好一會兒,終於也扭頭仰麵躺著,望著天花板,想著他的心事。
“朵,你說你的全名叫‘恩奇都’,是不是因為,彆人認為你是神明創造的?”
吉爾伽美什一對亮亮的眼睛盯著天花板,突然問出這麼一句。
伊南:……這叫我如何解釋?
她遲疑了一陣,終於回答:“是發現我的一位聖倡給我起的名字……她把我救了回來,從此認為我是神明創造的孩子。但其實我……不是的。”
吉爾伽美什反問:“不是的?”
他依舊望著天花板,始終沒有再回頭看向伊南,而是幽幽地問:“那你見過自己的母親嗎?”
伊南含糊地回答了一句什麼,一來她生怕多說細節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二來,她也已經意識到,吉爾伽美什留自己在他身邊,是因為傾訴欲多過了交流欲,就像他自己說的,這個年輕的王更希望可以在伊南麵前“隨心說話”。
“我從沒見過自己的母親。”
“盧伽班達告訴我,我的母親是神——所以我天生具有神的血統。”
“可是我很清楚,我的母親應該隻是盧伽班達身邊的一個普通女人。他為了讓我能夠順利地接手王位,給我創造了這麼一個身世。”
躺在他身邊的伊南突然輕呼了一聲,她一下子想起來了——
吉爾伽美什和她,他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恐怕正是曆史上的一個“造神時代”。
如果時光回溯,巫師丹之前的那個時代,人們把自然現象認作是“神跡”,認為萬物一切有靈,嘗試著和其他的“靈”溝通,也將“人”看作它們中間的一份子,人類和其他的“靈”之間並沒有地位高下之彆。
這一點到了巫師丹手上開始出現轉變。
從巫師丹到杜木茲的時代,人們開始崇拜幾個特定的神。神是一切力量的來源,神廟因為從事對神的祭祀,從而掌握了對社會資源的分配。這樣的社會製度一度運轉良好,但是後來開始走下坡路,最終在杜木茲手上終結。
杜木茲是頭一個,以“人”的身份成為王者的人。但是他的力量來源與神依舊脫不了乾係——他被認為是被神明選中的人,甚至在流傳下來的故事中他還有一個身份:“女神的丈夫”。
吉爾伽美什的時代,在杜木茲之後又過了兩千年。
在這過程中,神明自然沒有再次出現,想要把握住權力的人自然就想出了這樣的辦法,“創造一個神”。
吉爾伽美什的父親,先王盧伽班達,聽說是故去之後就被神祇接到天上,列位眾神之中。這位先王留下的孩子,更是一出生的時候就直接被賦予了神性——三分之二的神祇和三分之一的人,因此吉爾伽美什,生來就是要做統治者的。
但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卻是殘忍的,尤其是對吉爾伽美什這樣一個早慧而清醒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其實是個普通人,和身邊的人其實一樣,卻因此必須忍受親情的隔斷與疏離,不斷地加厚臉上的那一層麵具,好讓自己看起來更像是個神祇的樣子。
這時伊南轉頭看看吉爾伽美什,隻見他神色平靜,不像是對盧伽班達有什麼怨尤,倒更像是對這種“命運”心存無奈。
才剛剛認識兩天,吉爾伽美什肯對伊南說這些話,說明他已經毫無保留地將信任交到了伊南手裡。
而剛剛伊南的一聲輕呼並沒有打斷吉爾伽美什的思緒,他繼續幽幽地說:
“小時候,我的行為與表現隻要稍稍不合先王盧伽班達的心意,他就會肆意打罵,痛責我達不到他的要求,沒有資格身為半神半人的王子。”
“直到有一天,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揮著小拳頭衝上去把盧伽班達暴揍了一頓,叫囂著讓他嘗嘗‘侮辱神之子’的厲害。”
“盧伽班達反而滿意了,他被我打得臉上都是傷痕,卻哈哈大笑,大聲說烏魯克此後無憂了。”
“我這才明白原來盧伽班達想要的兒子,其實是一個傲慢、暴躁、無視一切的混蛋,但卻有力量的。”
伊南聽見吉爾伽美什對自己的評價,突然很想張開手臂,去將身邊這個大孩子輕輕地抱上一抱:在這樣的父親身邊長大,吉爾伽美什才是“太南”的那一個。
但她最後一刻懸崖勒馬:畢竟自己現在是個“男人”,不該有這麼溫柔的動作。
於是她隻能粗著嗓子,哈哈一聲乾笑,說:“可在我看來,王現在……挺好。”
在明白了身邊這人是如何成為今天這副模樣之後,伊南唯一能夠評價的,竟也隻有“挺好”兩個字。
既然命運已經把吉爾伽美什推上了這個位置,他已經彆無選擇,隻能繼續,把肩上的這份責任擔下去。
吉爾伽美什聽了這一句評價卻喜滋滋地扭過臉來,在黑暗中望著伊南的側臉,小聲問:“朵,你這是……說的真心話嗎?”
伊南閉上眼,點點頭,“嗯”了一聲。
她忽然覺得在吉爾伽美什身邊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竟也很安心——畢竟吉爾伽美什已經是可以無話不說的朋友,他樂意把秘密說給伊南知道,也願意珍視伊南的意見。
她閉著眼,身邊的吉爾伽美什卻不再出聲。兩人就這麼並肩躺著,一起慢慢進入夢鄉,又一起在營地早間清脆響亮的銅鑼聲中醒來。
營地的人都看見他們的王拉著一個瘦小少年一起從屋裡衝出來,同時聚在門外的盥洗台旁一起低頭洗臉,動作整齊劃一,就像是同胞兄弟一樣。
洗過臉,吉爾伽美什一拉伊南:“走!跟王去見……”
他扭頭瞅了瞅伊南身上那件半舊的羊毛袍子,搖搖頭:“不行,在帶你去見長老們之前,要先帶你去見一下聖倡。”
“神廟的聖倡?”伊南好奇了——畢竟沙哈特嬤嬤那麼恨吉爾伽美什,很大程度就是因為他不敬神廟,以及征調聖倡。可是現在聽來,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啊?
“沒錯,”吉爾伽美什很自豪地回答,“你的王,小時候就是由烏魯克的長老和神廟的聖倡撫養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