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伊南推測,吉爾伽美什病,源自連日勞累、哀傷、一直緊繃神經,和這山間一直來來去去,終日不散霧氣。長時間浸沒在這樣潮濕陰冷環境裡,吉爾伽美什可能是——感冒了。
一向身體強健吉爾伽美什,病起來也好像比常人病得更重些。
他發起了高燒,意識模糊。他即便躺在溫暖火堆一旁,也漲紅著臉,咬著牙關,牙齒上下碰撞,格格地響個不停。
阿摩利獵人們和烏魯克王衛士一樣,都驚異於王竟然也會“生病”。
隻有伊南覺得這再正常不過了,她板著臉向旁人解釋:“就算王是半神半人身軀,他也好歹是三分之一人呢。怎麼,連生個病都不行了嗎?”
人們趕緊解釋:“不,不是……隻是,我們不會治王病。”
在阿摩利,神廟裡女祭司會搗騰藥物,治療疾病;也有很多人認為飲用啤酒能讓疾病痊愈。但現在在雪鬆森林裡,這兩樣都是夠不到。
但是伊南卻有辦法,她把而二十個人小隊繼續分成兩組,一組留在原地,負責戍衛;另一組人去找清潔水、打獵以獲得食物,另外她還特彆叮囑,讓人們去多找一點銀柳樹枝回來——如果能做得到,砍兩棵銀柳樹回來就更好了。
銀柳是一種生命力很強植物,在兩河流域到處都能找到,沒有理由雪鬆森林裡沒有。
果然,外出找水捕獵小組真砍了兩株銀柳樹回來。伊南趕緊指揮他們,將銀柳樹皮剝下來,將細細銀柳枝條砍下來,將樹皮和枝條都浸在煮開過後清水裡,浸泡過兩個小時之後,就再把泡過銀柳枝條水燒開,吹涼之後給吉爾伽美什飲下。
獵戶和衛士們都有點兒犯傻:“這樣就……行了嗎?”
銀柳樹極為常見,尋常村落裡房前屋後都栽種著——可是神廟裡祭司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們,這東西能夠治病。
伊南卻歎了口氣:“也就治治著涼引起發燒——”
她身邊男人們一起瞪眼睛:什麼叫“也就治治著涼引起發燒”,這樣病情也是要人命好嗎?
銀柳樹樹皮與枝條之中含有天然水楊酸——阿司匹林主要成分,能夠幫助吉爾伽美什退燒,並減少感冒對他身體造成痛苦。
現在伊南所做,就是讓這些有效成分被水溶解,然後再喂吉爾伽美什服下。
銀柳樹皮泡出湯水,味道極其苦澀,但是有效成分卻少得可憐。吉爾伽美什燒得昏昏沉沉,依舊被這種苦澀味道嗆得幾乎把所有藥水都吐出來。
伊南隻能把他上半身扛起來,連哄帶喂,再不斷地輕撫他胸口與脊背,勉勉強強讓他喝掉了大半罐。陶罐立即被拿去浸製下一罐藥劑去,而伊南則小心地把吉爾伽美什放下,口中輕輕哼著不知從哪裡聽來烏魯克民謠,讓這個滿口苦澀年輕人再次放鬆了神經,慢慢睡著。
在周而複始製藥與服藥過程中,吉爾伽美什燒,漸漸退了。
他仿佛經曆了一個熾熱夢,他夢見自己背上像鳥兒一樣生出了翅膀,在空中飛翔,接近了太陽。在烈日炙烤之下他全身著了火,嗓子像是冒了煙一樣疼痛。
於是他從空中一頭栽下,掉落在廣闊海洋裡,那嗆入口中海水苦澀得令他難以忍受,他奮力遊動,想要從這陰暗寒冷大海裡逃脫。
終於他逃脫了,卻回到了小時候,為了成為一個賢明王他日夜用功,當月光和星光從王宮天窗裡傾瀉下來時候,他才能從先王盧伽班達和長老們塞給他泥板堆裡爬出來。
迎接他,卻是神廟裡某個女人溫柔照顧。她為他擦去額上汗水,將緊緊沾在他麵頰上碎發小心地撥開,給他脖頸下放置上裝填著燈芯草和香料亞麻布枕頭,她開口為他唱輕柔歌,她聲音像百靈一樣動聽,她身上香氣令人迷醉。
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吉爾伽美什竟會想起神廟裡伊南娜聖像。小時候他沒少躲在那座聖像之後,卻好像從來沒想到過——若是金星女神親臨人間,應該也會像眼前這樣美好吧?
但是她臉龐有些熟悉,竟然很像他朋友,西帕爾恩奇都——但這明明不可能!吉爾伽美什覺得一定是病著這段時間裡,他腦子被燒糊塗了。
他閉上眼,奮力抹去那個“朵是女人就好了”念頭,懷著對友人十二萬分尊重再度睜開眼,麵前卻是一張柔美至極側臉:
他朋友,用有一張曲線柔美麵龐——吉爾伽美什癡癡地看著:不知為什麼,以前那些讓那張臉孔顯得有棱有角線條,現在統統不見了。他睫毛茂密且長,長到幾乎能在眼下遮蔽出一小片陰影。此刻他微揚起頭正在看彆處,他那修長脖頸像是城裡最好玉石工匠雕出來……
但那是一副屬於女人脖頸。
吉爾伽美什忍不住伸出自己手,摸摸自己脖頸,還特地吞了口水,讓喉結動了動。
這一點點小動作驚動了麵前女人,她眼裡頓時出現光彩:“你醒了?”
她立即回頭,四顧左右,大聲地說:“王醒了!”
周圍人聞聲一起圍攏過來。有人操著阿摩利口音大聲稱頌:“原來銀柳樹皮浸出來水真這麼管用?!”
也有人對王友人表達了衷心感激:“西帕爾恩奇都,王衛士們向您致以無法言說謝意,多虧了您想到了給王治病法子……”
吉爾伽美什卻就此迷茫了,整個人像是雕像一樣定在原地:難道他真是神之子,能夠心想事成,他竟然把好朋友……變成了女人?
女人眼裡喜悅卻是熟悉,她那副調皮而狡黠神情也和印在心裡一個樣兒;她大膽地伸手,在王頭上揉了揉王那一頭短發,然後雙手一道,輕輕地在王左右臉頰上拍了拍——
吉爾伽美什頓時憤怒地坐了起來。
他憤怒可不是因為眼前人對他有所不敬,而是因為——王終於想明白了:眼前這個王“友人”,她一定本來就是個女人。
臥病數日,吉爾伽美什一點力氣都沒有,坐起來之後就又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
伊南卻對吉爾伽美什心思一無所知。她隻知道,恢複清醒意識,是水楊酸見效第一個特征。
於是伊南又讓人抱了半罐子苦嘰嘰藥水過來,她又老實不客氣地把這些藥水給吉爾伽美什灌了下去。
吉爾伽美什簡直想哭:他終於知道此前夢中那一片苦澀到極致汪洋大海究竟是什麼了。
——朵,你怎麼能這麼對王?
在吉爾伽美什心中,他應該這般威風凜凜地大聲質問。
然而事實上卻是王虛弱地躺在伊南臂彎裡,微微喘息著拒絕:“……太苦。”
眼前這個女人,明明欺騙了自己,自己卻沒有辦法拒絕她溫柔照顧——這樣一想,年輕王就覺得更加絕望了。
伊南想了想,立即決定停藥:“可能確實是刺激到了你食道和胃粘膜,不過你燒已經退了,人也已經清醒,想必很快就會痊愈。”阿司匹林確實對胃腸道有比較強烈刺激和副作用,這時就算是吉爾伽美什主動要求繼續服藥,她也不肯讓他再服了。
她轉頭對身邊獵戶和衛士們說:“大夥兒放心吧,王馬上就會好起來。”
人們暫住營地裡一片歡騰,甚至驚起了林間飛鳥。
這是他們進入這片“不祥”雪鬆森林以來,克服第一個嚴重困難。王痊愈對他們來說意義至關重大,甚至比伊南治好了他們自己還要令人激動。
烏魯克衛士固然高興萬分,阿摩利獵戶們也欣慰不已——因為伊南絲毫沒有將這治病秘方“藏私”打算,反而將製藥方法和用藥劑量一一告訴他們,並提醒可能出現過敏症。
這意味著,隻要這些獵戶們能活著走出雪鬆森林,這個藥方就能傳揚出去,幫助更多人。
吉爾伽美什確實如伊南說,飛速地好了起來。
他一清醒,就恢複了進食,一旦進食,血色立即回到了他那張英俊麵孔上;再過兩天,他已經能四處走動,試一試,渾身力量都已經恢複如初。
但吉爾伽美什相比以前,反倒像是與伊南稍許疏離了。
伊南想要知道他身體恢複程度,主動提出要試試和王掰手腕。吉爾伽美什竟然“咕嘰”一聲就紅了臉,一聲不吭地轉頭走開,神情之間多少帶著尷尬與怒氣。
伊南覺得可能是自己要求提得太早,吉爾伽美什還沒有完全恢複。
晚間休息時候,她偶爾會起身,檢查一下身邊吉爾伽美什情況:她會發現吉爾伽美什循著習慣,睡著時候還是靠向自己這邊側臥著——但是他卻兩條胳膊縮著,甚至是互抱著,總之不肯再搭在伊南身邊了。
這是……病了一場終於學會睡有睡相了?——伊南想。
翌日,雪鬆森林裡濃霧似乎散去一些。阿摩利獵戶建議趁這個機會趕緊進山。吉爾伽美什和伊南都沒有異議。
他們朝著高山攀登了不多時,就聽到遠處密林裡傳來一聲屬於野獸嘶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