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長老院,吉爾伽美什滿腔的怒意未消,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凜冽的寒氣。
小獅子哈基什似乎也被王的怒意所感染,一路上隻管瞪著路人,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如果不是伊南使勁兒拽著它脖子上的“貓繩”,這家夥一準闖禍。
但是氣歸氣,吉爾伽美什未失冷靜:“說到底,長老們還是為了自己著想,為了利益著想。”
長老院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決定,吉爾伽美什翻過來一想,很容易就能想明白。
他轉頭問伊南:“朵,你說,王這時候動用神權怎麼樣?”
“王前往神廟,以神明之子的身份,在守護神伊南娜麵前祈求神諭,女神……會降下神諭,要王遵守承諾,庇護所有人的對嗎?”
說這話的時候,吉爾伽美什眼神有些閃爍。
他言語之中曾經略有停頓與遊移,這證明他正在考慮與神廟的聖倡們“合作”,就算伊南娜女神沒有什麼“神諭”送至人間,他也打算“聲稱”收到了神的諭令。
這和當年杜木茲站在伊南娜神廟的台階上,取出巫師丹留下的安全繩,號召烏魯克人保衛城市的手法本質上是一樣的。
“但是,”伊南適時地潑了一瓢冷水,“王能想到這一點,長老們應該也能想到吧?”
而且神廟的聖倡人數眾多,未必人人都與王是一條心。神廟距離長老院又近,萬一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對吉爾伽美什的“神性”將會是個致命的打擊。
吉爾伽美什緊抿著嘴,思考伊南說的這種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伊南小聲地提醒他:“王難道忘了‘公民大會’?”
吉爾伽美什雙眼一亮,轉過身,激動地伸出手,握住伊南的雙肩,突然覺得這個舉動太過親昵,臉上一熱,趕緊放開伊南。
他一握拳,大聲說:“王怎麼就沒想到呢?”
此前烏魯克人的“公民大會”確實開過一次,但是是基於長老會已經通過的議題進行再討論,不曾涉及反對或是推翻長老會的決議。
王還不大習慣這種集體決策的方式。
但這確實是一條新路。
吉爾伽美什重重地將右拳砸在左手掌心裡,整個人精神煥發,眼裡出現光彩。
他說出的話卻是老成持重的:“王要就這件事好好計議計議。”
果然,吉爾伽美什沒有馬上宣布召開烏魯克城的“公民大會”。他先實踐了承諾,將早先隨他一同出征阿摩利的一千名民夫,升格成為烏魯克的“公民”(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自由民”)。
一直以來負責烏魯克城牆工程的幾名高級匠人也同時獲此“殊榮”,他們大多滿足了在烏魯克“服役三年”的條件。與他們一樣符合條件,獲得公民資格的,大約還有四五百人。
長老院聽說王將烏魯克城的“公民”人數增加了一千五百人左右,都沒在意:畢竟他們此前做出的決議,討論的是“兩萬人”與“五萬人”的區彆,而不是“兩萬人”與“兩萬一千人”的區彆。
隨後,吉爾伽美什開始緊鑼密鼓地布置,打算召開“公民大會”。上一次參加“公民大會”的人,基本上都是已成年的男子。但是這一次,伊南說服了吉爾伽美什,讓他允許成年女性一起參加。
“女人也應當參與決策——烏魯克也是她們的家園。”伊南說。
就在吉爾伽美什正皺著眉猶豫的時候,伊南又補了一句:“王試著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女人們雖然不上戰場,但是她們會負責守城時的後勤。關於抵禦阿卡德人,她們的疑慮也不會少。如果現在沒辦法說服她們,將來守城的時候一定會有麻煩。”
最後讓吉爾伽美什下定決心的,是伊南的一句話:“女人是最慈悲也是最需要安全感的人,王覺得她們希望城裡人多些還是希望城裡人少些?”
吉爾伽美什啞然失笑,當即拍板,召開烏魯克城的“公民大會”。有資格參加大會的,包括所有擁有“自由民”身份的成年男子和女人。
另外,所有在烏魯克築城的民夫,附近村莊的代表,每十人可以派出一名代表,前往“公民大會”旁聽。
城中的製陶作坊在燒製陶磚之餘,趕製了四萬枚陶籌,兩種形式:圓籌與方籌,在公民大會召開之際,發到了每一個與會公民的手裡。
身在長老會中的長老們,也同樣身為烏魯克的公民,都同樣接到了王派人送來的請柬與陶籌。
幾個長老都找到了赫伯,把陶籌交到赫伯手裡,表示他們不願費這神去開會了,由赫伯代為出席一下就行了。
“王不讓人去趕著修城牆,反而費這工夫開什麼‘公民大會’,真叫人搞不懂。”
“長老會已經做出的決議,難道‘公民大會’還能翻過天不成?”
“王為什麼不肯相信人性——在這種時候,人都是自私的。”
赫伯也是這種想法,他認為吉爾伽美什這是在浪費寶貴的築城時間——但是幫他們築城的人,卻是已經被長老會決議,即將被趕出城,無法得到城牆庇護的人——這一點長老們卻是根本想不到的。
第一次參加大會的人們,拿著這兩枚陶籌正在納悶,旁邊就有人湊過來解釋:“王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如果你們是烏魯克的王,你們會做什麼選擇?”
如果我們是……烏魯克的王?
人們都睜圓了眼睛:有這可能嗎?
王竟然讓他們假想這個?
“是的,如果你們是烏魯克的王,你們會做什麼選擇!”吉爾伽美什站在神廟高高的台階上,朗聲發話。他手裡拿著一個青銅製成的空心圓錐,雄壯的聲音為那錐體所聚攏,回蕩在神廟跟前廣闊的空地上。
“但是在這之前,王要將這座城現在所麵臨的全部實情,全部告訴你們。”
吉爾伽美什說話的時候,伊南就坐在他的腳邊,默默觀察著階下的人們。上一次她這樣做還是兩千多年前,那時的烏魯克還是一個隻有五千人口的小城市。
現在,僅僅是“常駐”人口就已經達到了二萬,人們從事於各行各業,與整個兩河流域都有往來。
他們……還會像以前那座城市裡的居民一樣,高喊著“力量屬於我們自己”,願為保衛這座城市付出一切嗎?
或者,現在依然會有很多人願意出力保衛他們的家園,但是,他們願意把家園分享給外來人口嗎?那些為了他們的城市修築城牆的普通民夫,還有那些在城外種田放牧,為烏魯克人供應糧食,但是卻在城裡沒有家的農夫牧民。
果然,吉爾伽美什把這個議題拋出來的時候,在場所有的人都非常吃驚。
烏魯克人很不確定他們的城市能不能容納下五萬人,而民夫的代表們則吃驚於他們辛辛苦苦地幫助烏魯克人修築了這麼久的城牆,在危機到來之時,竟然在城裡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吉爾伽美什將他在長老院的論點重新論述了一遍。他認為,阿卡德人攻打烏魯克,烏魯克不可能隻靠一味死守,城裡的人要能阻止抵抗和反擊。城中沒有足夠的人口和兵力,根本不能支持他們擊破阿卡德人的圍攻。
再者,民夫們在為烏魯克築城的過程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與犧牲,於情於理,都應保證他們的安全,讓他們得到城牆的庇護。
這一番話聽得人連連點頭。伊南在旁觀察,她覺得民意很明顯地開始向吉爾伽美什這邊傾斜。
但是吉爾伽美什剛剛說完,身為長老院成員的赫伯突然開口,大聲向王發問:“可是,王,您想過沒有,現在城內的糧食,隻能夠供應城內所有的自由民兩個月,但是您把這麼多‘外鄉人’留在城裡,糧食就隻夠供應所有的人吃一個月。”
“王,您生來高貴,從沒有經曆過艱苦的時期。您可知道,五萬張嘴一起吃東西,究竟是什麼概念?”
赫伯的話瞬間引起了不少共鳴——
“五萬人啊……”終於有人心裡開始發怵。
前一段時間烏魯克神廟的糧倉在拚了命的以王之名收購糧食,城裡人都看在眼裡。當時看見,人們心中都還覺得挺安慰的,但是現在想到,他們竟然要與一倍多的人分享這些糧食。
這太可怕了。
熱情開始消減,自私的**開始在心裡蔓延——當有民夫和鄰近村莊的代表表示抗議的時候,竟然有烏魯克人衝他們激動地大喊:“閉嘴——”
人性就是如此,沒有人能做到完全無私。
伊南抱著膝,坐在台階上,她抬頭望望吉爾伽美什,希望這個年輕的王不至於因此而大發雷霆。
誰知吉爾伽美什氣定神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在赫伯說話的過程中,他一直保持傾聽,甚至末了還主動問問人家:“您說完了沒?”
赫伯尷尬地點點頭:他說完了。
吉爾伽美什衝他微笑:“道理越辯越明,王歡迎各種不同的聲音。”
“但是,在王眼裡看來,人才是最重要的,有了人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