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在某一個瞬間奮力掙脫了什麼。她突然從黑暗中過度到了光明的地界, 終於不是被困在“夾層”裡的投影了。
陽光從女神伊南娜神廟天頂的窗口傾瀉下來。伊南揚起臉,能夠看見陽光中飛舞著的微塵。
她伸出手想要遮擋陽光,卻發現陽光透過她的手掌, 老實不客氣地照在她臉上。她好奇地用手掌遮住自己的眼睛, 依舊看見那些細細的灰塵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舞著。
她一骨碌坐起來, 能看見聖倡們的背影,卻已經見不到吉爾伽美什的人。
她嘗試站起來, 一低頭,透過腳麵看見了聖殿裡的地板——伊南直起腰來,問自己:難道她現在成了一個“透明人”?
這時吉爾伽美什應當已經離開了, 站在神廟階前送彆的聖倡們緩緩回過身。
伊南麵對著女人們,眼睜睜看見她們臉上流露訝異, 看見她們一起衝進聖殿——她們衝著伊南過來,從伊南身後離開,她們直接穿過了她的身體。
驚呼聲從她身後響起——女人們在驚訝之後,大約在感慨她們又一次沒能“照顧好”她們的朵朵。
伊南苦笑一聲, 心想:磁場的BUG看來沒有那麼輕易能被克服。她現在“身心合一”,回到了公元前2800年的烏魯克, 但卻變成了“透明人”, 彆人都看不見她。
但是當務之急是找到吉爾伽美什。伊南也顧不上聖倡們的驚訝了,她快步走出聖殿, 一偏頭, 正好看見小獅子哈基什邁著獅步向她走來,獅尾在身後一揚,又一揚——她很熟悉哈基什的脾氣, 這樣的姿態:證明小獅子它現在, 很開心。
“你能看見我?”伊南忍不住出聲。
動物的官能有時會超過人類, 能感知人所不能感知的。但這時竟是小獅子第一個發現了她的存在,伊南心裡一陣欣慰。
哈基什咧嘴,來到伊南身邊,衝她的手就“哧溜”了幾下。但在旁人看來,哈基什可能隻是衝著“空氣”伸了伸舌頭罷了。
伊南也顧不上彆人如何看待,趕緊伸手揉了揉這隻大貓的腦袋,問:“你知道你的主人在哪裡嗎?”
哈基什立即轉身,向神廟跟前階下飛快地跑去。伊南趕緊跟上,大聲說:“帶我去找你的主人。”
一人一獅,在前來神廟哀悼的烏魯克人之間穿行。人們紛紛給王的獅子讓開一條道路,同時在小獅子經過身邊的時候感到有一陣清風經過。
很快,他們很快在烏魯克的一座城門附近見到了吉爾伽美什的身影。小獅子果然循著吉爾伽美什的氣息找到了它的主人。
烏魯克年輕的王,此前整夜縱馬疾奔,又剛剛遭受了那樣悲傷的打擊,此刻他依舊像是鐵打的一樣,從身邊的烏魯克衛士中牽過馬匹,翻身上馬。
伊南心急如焚。一旦吉爾伽美什上馬出城,她就是插翅也追不上吉爾伽美什了。
哈基什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一般,疾衝向前,衝著吉爾伽美什一聲大吼。
吉爾伽美什座下的馬匹因此有些腳軟,連連退避。吉爾伽美什不得已,低頭衝哈基什斥道:“哈基什,快回去!”
“王這是要去找到起死回生的靈藥,王一定能找到,會給你帶回來神氣活現的朵。”
吉爾伽美什說這話的時候,抬眼望向道路的另一端,仿佛他能看見伊南,能看見那個嬌俏的、頑皮的,關鍵時刻卻又冷靜且充滿力量的女人。他的臉上寫滿了決心,他仿佛真的有把握,一定能夠找到不死藥。
哈基什被吉爾伽美什訓斥了一頓,委屈地停下足步,伸出兩隻前爪,身子向後蹲,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似乎想有什麼要告訴吉爾伽美什,卻又說不出來,憋得十分難受。
吉爾伽美什使勁一拉坐騎的韁繩,硬生生把馬匹的頭彆過去,不讓馬兒被哈基什嚇到。
他硬著心腸大喊一聲:“事不宜遲,王必須動身了!”
偏偏這時伊南距離吉爾伽美什還差著幾步。吉爾伽美什完全看不見她,而她縱然喊破了喉嚨,也無法讓吉爾伽美什停下腳步。
在這一刻伊南終於感受到了絕望——他們的默契去哪裡了,難道早先讓吉爾伽美什戰勝悲傷,重新站起來的那一點點微妙的感應,此刻也隨著她變成“大透明”而消失不見了嗎?
她有種預感:一旦現在錯過,他們兩個,就永遠成了這時空裡孤寂的靈魂,錯過了,靈魂之間的紐帶就從此消失了。
她這麼想著,卻沒有意識到她這是受到了丹尼爾的影響,將“靈魂”也一並納入了自己的認知範疇——按說科研人員,不應該如此唯心的。
她喘著粗氣,目送著吉爾伽美什催動馬匹,向烏魯克新建成沒多久的城門漸漸遠去。
她感到絕望。
誰知這時吉爾伽美什卻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泛身走了幾步,麵向伊南娜神廟的方向,單膝跪地。
王的衛兵和街道上的行人忙不迭地讓開,把麵向伊南娜女神致意的權利留給王一個人。
隻聽吉爾伽美什肅然開口:“尊貴的金星女神伊南娜,請原諒吉爾伽美什剛才的無禮。”
早先吉爾伽美什在伊南娜的神廟聖殿裡,曾經大聲向女神質問,問她為什麼要將懲罰降予他最為心愛之人。他在離開烏魯克之前的最後一刻,終於想起來向女神道歉並祈求。
“朵一定還活著,因此吉爾伽美什向您再一次真誠地請求——”
“既然您創造了朵,那麼就請您繼續庇佑朵。”
“王願意為了她而付出王的一切。”
他再次上馬的時候,心頭便覺得稍稍安穩了一些。
*
伊南自後抱著吉爾伽美什的腰,隨著他離開烏魯克,再次沿著幼發拉底河溯流而上。
她有點慶幸——吉爾伽美什對她來說還是不同的。
她現在這具軀殼,在彆人那裡都約等於無,神廟裡的聖倡們可以毫無阻礙地穿過她的身體。但是在吉爾伽美什這裡,她卻像是一個磁極遇上了另一個磁極,她可以牢牢地“吸附”在他身後,不用擔心從馬背上被甩下來。
磁場、靈魂、記憶……
伊南將臉孔貼在吉爾伽美什的脊背上,心想這個人對她而言果然如此特彆。
隻是吉爾伽美什對此毫無察覺,他甚至伸手拍拍馬脖子,輕聲斥那馬兒:“老夥計,你好像不太行啊!”
伊南心想:這可能是因為馬兒能感覺到它正乾著兩匹馬的活兒,回頭卻隻能吃一匹馬的草料,所以有點兒小脾氣。
這時她終於有機會讓自己稍許平靜,回憶便接二連三地湧上心頭。
她認得這條路,她曾經乘坐幼發拉底河上的船隻,以一個“民夫”的身份從西帕爾來到烏魯克,認識了吉爾伽美什;又曾經逆流而上,隨吉爾伽美什一道遠征阿摩利,之後再返回烏魯克,保衛那座城池。
但吉爾伽美什是什麼時候瞧破她是個女人的?
至少在烏魯克的小酒館裡這家夥還沒有發現任何跡象——不然就憑王那樣驕傲的臭脾氣,他一定不會說出“娶妻當娶恩奇都”這樣的話。
伊南由衷地對麵前的人生出歉意:那時……那時真的不是故意想要欺騙你。
後來在阿摩利的雪鬆森林裡,吉爾伽美什誤食毒蘑菇見了小人兒,說了胡話要她變成女人再嫁給他。但是這家夥一旦清醒之後,就馬上道歉了。
伊南就沒有在意,認為吉爾伽美什依舊是看待個兄弟一般看待自己,再後來是阿卡德人來襲,兩人一起攜手守城,吉爾伽美什再也沒有機會表露心跡。
直到時空隧洞出現BUG……她再也沒有機會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出現在這個男人麵前。
她卻到這時才獲悉了吉爾伽美什的全部心意。
現在回頭想來,原本是有些跡象可察,甚至聖倡們的態度也很能說明問題……但是她真的沒發覺。
伊南問自己:吉爾伽美什對她是這般態度,那麼她呢,她也存著同樣的心意對待這個男人嗎?
她的答案是……不知道。
以前她是不願意麵對這樣的問題,即便感受到了心底正流動著的情緒也自然而然地把情緒都回避了。現在她終於不得不麵對了,這種情緒卻被歉疚之情壓倒。
可悲的觀察對象和可恨的觀察者啊!
她身上背負的使命卻像是一道深不見底地鴻溝,橫在她和吉爾伽美什之間——
即便她能將吉爾伽美什抱得很緊,這道鴻溝依然存在。
即便在這個時空裡她擁有無儘的生命,她依然無法永遠陪伴某一個人。這是“長生”帶給她的詛咒——在這個前提下她不知道該如何來回報彆人向她付出的感情。
但是此刻擁抱著這個溫暖的身體,伊南卻終於覺得有什麼在她心底萌動,漫無邊際地生長。
吉爾伽美什沿原路返回,伊南看他去的路線,應當是向西帕爾。
縱使吉爾伽美什意誌堅強,整個人仿佛是鐵打的,在奔馳一天之後,他到底還是選擇在幼發拉底河沿岸的一座小村落休息一晚。
這裡有烏魯克的戰士在此駐守,當即為王提供了食水,休息的場所和用來替換的馬匹。
吉爾伽美什食不知味地吃飽,躺下,呼呼大睡。伊南像以前那樣,躺倒在他對麵,發覺他依舊張開胳膊,像以往那樣,輕輕地把手搭在她身邊——隻是現在看來像是搭著一團虛空,令人見了為之鼻酸。
伊南就這樣,在他對麵,靜靜地看了一整夜。
她也會想起少年丹,想起杜木茲,他們都曾留給她極深的印象,但沒人像吉爾伽美什這樣,像一枚尖銳的釘子徑直釘在了深心裡,讓她始終無法釋懷。
*
第二天一清早,吉爾伽美什繼續踏上前往西帕爾的路。“隱形”的伊南則像是磁石一樣,牢牢吸附著吉爾伽美什,隨同前行。
很快,吉爾伽美什回到了西帕爾,見到了前天和他一道圍剿阿卡德人的烏魯克戰士。
戰士們向王報告:“阿卡德人的首領悉數抓獲,隻逃走了一個專門為首領牽牛的奴隸。”
吉爾伽美什有些不信:首領都抓獲了,反而逃走了一個奴隸——阿卡德人難道那麼珍視奴隸的性命,由首領掩護著奴隸逃脫的嗎?
但事已至此,再追究戰士們的責任隻會引起無用的恐慌。
“王,您不是已經回烏魯克了嗎?”戰士們疑惑地望著吉爾伽美什——他們的王前日裡在最緊要的關頭放棄了追蹤阿卡德人的任務,獨自回了烏魯克,現在又趕了回來。
吉爾伽美什很坦然:“是,回烏魯克處理了一件很要緊的事。現在王要去阿摩利。”
——去阿摩利?
烏魯克戰士們都很驚訝,但誰也不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