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律的確是不想放伊絲塔小姐就此離開的。
天色已晚, 身邊的女人離開以後,這漫漫的長夜,就又隻剩他一個人。
在這一刻, 希律再次感受到心內有異獸在蠢蠢欲動。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竟伸出了手。
隻有神明知道他希律的深心裡原本就有那麼一片陰影, 隨著他主持“正義之門”的時日越來越長久, 那片陰影竟會隨之擴張。
每天晚間他在泥板庫房裡翻閱那些“判例”的時候, 他都清楚地聽見有個聲音對自己說:
“這些……哪裡是人?”
“分明都是些獸類——”
貪婪的世人, 善變的世人……
嫉妒、陰險、欲壑難填的世人。
他讀得越多, 心底的那一片陰影就會隨之擴大。
他越是接觸陰鬱, 他整個人也就變得越來越陰鬱。
他——難道也是“獸類”之一?
漸漸地, 他覺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人類曾經擁有過“善”。
或許人心生下來就是險惡的——他能感覺到他在斷案的時候會一點點地把涉案之人的出發點想得很陰暗。
更讓他感到驚悚的,是大多數時候他的這些假設都被證明是正確的。
每當夜晚降臨,陰影擴大,他就格外需要伊絲塔小姐——這個女孩就像是一道光,她擁有的不止是聰明與美貌,她更是驅散陰暗的一盞明燈。有她在,他就會清晰地覺得自己還活著, 像一個好人一樣。
可是, 當他伸出手去牽住她的小手, 剛剛感受到那一點溫暖,心底就有另一個聲音在提醒:希律, 你隻是一個穆什欽努。
於是希律愣住, 然後起身,鬆開了手, 若無其事地撣了撣身上的黑袍, 說:“天都黑了, 我得送你回家。”
伊南還在震驚於希律那隻虎皮鸚鵡的叫聲:上天作證, 她可從來沒教過這家夥自己的化名——到底是誰教的,可不就一望而知?
她扭過臉,看看表麵上若無其事的希律,點了點頭,說:“好!”
在巴比倫城裡,難道還有人能威脅到她的安全不成?——可是希律一番好意,伊南也完全沒考慮拒絕。
於是兩人一道,穿過巴比倫熱鬨的大街小巷,往伊南當初買下的宅子裡過去。
剛剛經過一座小酒館的門口,忽聽裡麵有響動,小酒館的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一個男人被扔了出來,正衝著伊南的方向,仰麵跌倒。
希律哼了一聲,張開胳膊先護住伊南——
伊南卻一伸手,拎起了這個男人的衣領——
“阿布!”
伊南認出了這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玻璃中間商。
阿布站穩了之後,又驚又喜地呼喚:“伊絲塔小姐!”
他話音未落,裡麵的人又被接二連三地扔出來,被伊南挨個兒拎住後領,幫助他們一一站穩。
“阿布,是怎麼回事?”
“十四王子,是十四王子,喝醉了打人。”阿布趕緊向伊南解釋。
他口中的十四王子是漢謨拉比膝下若乾個兒子之一,名叫薩米耶。從他的排行就可以知道漢謨拉比是一個膝下子女眾多的父親,然而這個時代超高的孩童夭折率和戰爭死亡率也預示著,排行十四的王子,同樣可能是序位相當靠前的王位繼承人人選。
伊南立即能將這個名字和王宮後花園裡某張看似精明強悍的麵孔對上號:原來是他。
酒館的門敞著,從裡麵不斷傳出哀嚎聲。
“怎麼,有人受傷嗎?”伊南連忙問阿布。
阿布愁眉苦臉地答道:“是,店老板被王子打傷了——傷得還不輕。”
伊南與希律對視一眼,兩人眼睛裡都明白寫著:有麻煩了。
*
第二天,小酒館的老板硬是讓人把斷了腿的自己抬去了“正義之門”,向負責“主持正義”的王室禮官希律投訴:他被十四王子薩米耶打成了重傷,要求希律為他主持公道。
這個老板是個老好人,在他的拜托之下,昨晚光顧小酒館的所有酒客,都站出來幫助老板作證,包括阿布。
而且這件案件因為牽涉到了王子,頓時引起了全城的關注。人們都想知道,既然無故打傷他人的是十四王子,那麼主持“正義之門”的希律,是否還能像他以前那樣,保持判決的公正?
要知道,十四王子的身份甚至高過“尊貴的阿維魯”,是貴族中的貴族。
那麼身為一個普通王室禮官的希律,以及站在希律背後的漢謨拉比王,木星之神馬爾杜克……他們真的能夠維護“公正”嗎?
希律表現得很冷靜,他先命人將所有的證人單獨分開,然後單獨公開訊問。他問了很多細節,例如王子是怎麼喝醉的,在什麼情況下開始打人,什麼人惹惱了他。
證人們老實作答,就這些細節回答得如出一轍,完全一致。
最後,酒館老板躺在擔架上出場,回答了希律的問題。負責給酒館老板接骨的大夫也跟著一起來了,簡要解說了一下酒館老板的傷勢。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麼多證人,以及確實身受重傷的酒館老板——不可能這麼多人同時說謊,又在細節上說得完全一致。
因此這事件的事實異常清晰:十四王子酒後無德,酒館老板無辜被打成重傷。
人人都想知道希律會怎麼辦。
希律馬上就請鎮守“正義之門”的王宮衛士去請十四王子薩米耶過來。
誰知,第一次請,薩米耶派了一個貼身侍奉的穆什欽努過來。這個穆什欽努低眉順眼,見到希律,當場跪下,隻求希律看在大家同在王室侍奉的份上,懲罰起來的時候能夠輕一點。
人人心裡都“切”了一聲:果然有個好老爹就可以為所欲為。薩米耶竟然安排了一個貼身侍從來接受懲罰。
酒館老板躺在擔架上,流露出擔心害怕的模樣。誰知道之後薩米耶王子會不會再來酒館裡尋仇?反正王子就算再鬨出什麼事,也會有仆役侍從來替他受罰。
證人們在一旁看著,都尷尬地往後縮,似乎他們都有點兒後悔,這麼冒冒失失地就站出來幫人作證,萬一遭到王子的報複該怎麼辦?
眼光都落在希律身上,大家都想知道這位身負“正義”重責的王室禮官,究竟會采取什麼行動,會不會接受薩米耶王子給他的這個台階下。
隻見希律思索片刻,果斷再請王宮衛士去請。
第二次去請,薩米耶請人帶話:一個穆什欽努不夠,兩個總夠了吧?
於是,跪在希律麵前的穆什欽努,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其中一個可能一向跟隨薩米耶,驕橫慣了,即便跪在希律麵前,也高傲地叫囂著:“你也不看看自己,不過就是個跟咱們一樣的穆什欽努,你有什麼資格審判高高在上的薩米耶王子?”
希律沒有多說話,隻是比了一個手勢。
王宮衛士們立即一擁而上,把這兩個穆什欽努的袍子剝去,翻倒在廣場正中的地麵上,劈劈啪啪就各打了十棍子。
希律隨即宣布,這兩個穆什欽努是在“乾擾公務”。他下令,由王宮衛士第三次去請薩米耶王子。這次如果王宮衛士們請不來王子,連他們自己,也會受到公開笞刑的懲罰。
王宮衛士們知道希律是個說一不二的個性,而且他確實有資格懲罰王宮衛士們。當下沒人敢怠慢,真的全都趕去薩米耶王子的居所,大約想著:求也要把人給求來。
“希律——”
不多時,薩米耶王子怒氣衝衝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這名王子帶著一大群穆什欽努,前呼後擁著向“正義之門”趕來。
早先去請人的王宮衛士們,一個個都慘白著臉,跟在來人身後:他們都已經意識到了對方來者不善,但是這人畢竟是希律再三請來的。再說了,對方是個王子,他們也不知道應該拿對方怎麼辦才好。
希律麵沉如水,略整了整身上的黑色禮官長袍,向薩米耶王子迎了上去。
“王子殿下——”
還沒等希律說話,早先被剝掉外袍,挨了十記棍棒的兩個穆什欽努已經都搶上去,向薩米耶告狀:
“王子殿下,希律大人把我們打了!”
“殿下,人家根本就沒有把您放在眼裡。您千萬為我們做主呀!”
薩米耶年紀在二十上下,體格強壯如牛,精赤著上半身,腰裡彆著一條皮鞭。見到希律,他的雙眼微眯,寒聲問:“你就是希律?是你,再三請本王子到這裡來,要接受你的判決?”
希律冷靜地點頭:“正是。”
“說說看,我究竟犯了什麼罪過,而你又打算如何處罰?”
薩米耶懶洋洋地抱著雙臂,仿佛他根本就不相信:希律竟然敢處罰他?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呢?
“經過訊問,證據確鑿。王子無故毆打他人,致其重傷。”希律平靜地宣布,“即便是王子,也要接受刑罰——被打至同樣的傷勢即可。”
“好!”
不知道為什麼,圍觀的巴比倫人聽見了這句話,竟然齊聲叫好,拚命跺腳鼓掌。站在人群前麵的證人如阿布,此刻都眉飛色舞。
而躺在擔架中、受了無妄之災的酒館老板,竟然激動得熱淚盈眶。
同態複仇,即是公正——即便貴如王子,也不能逃脫懲罰。
聽見這聲彩聲,薩米耶嘴角猛地向後一扯,半天方才嘻嘻哈哈地笑出聲來。他身後的那些穆什欽努們站成了半個圈,隱隱將希律圍在圈裡,不讓他離開。
薩米耶伸手解下了腰裡的鞭子,在空中輕輕一抽。那鞭子立即發出“啪”的一聲大響,原本“正義之門”後的小廣場,人們被嚇了一大跳,紛紛噤聲。
“希律,你過來!”薩米耶笑嘻嘻地衝希律說。
希律知道薩米耶召喚必無好事,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不能回避。
“是誰賦予你的資格,竟然敢審本王子?”王子的口氣漸漸轉為凶惡。
希律已經知道今天這一場衝突難以避免,但還是硬著頭皮回答:“公平判決每一樁糾紛,這是漢謨拉比王賦予小臣的權力與職責。這樣神聖的權力,來自木星之神馬爾杜克。”
薩米耶一噎,轉了轉眼,轉而道:“但你可還記得自己是個穆什欽努嗎?在王子麵前,這就是你身為穆什欽努的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