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伊南與阿布約定了一個固定的年息。
伊南那些田產、作坊、商鋪, 所獲得的收益在扣除了所有的成本和人工之後,保留約定年息的收益,其餘都算作阿布的酬勞。
如果有所虧損, 或者這些財產在戰亂中被破壞,損失都算作伊南頭上。
誰知阿布給子孫後代留下的家訓是:一定要保證留給伊南的年息收益, 如果不幸有所損失,就在以後的年限裡通過盈利再慢慢填補回來。
就這樣,日積月累,伊南當初留下的財產現在就累積成了一個異常龐大的產業群——各處都由專人打理, 每年將利益彙總到阿布的小店裡, 由阿布的子孫掌管,等待將來有人手持那八個神秘的蘇美爾數字前來提取。
年深歲久,阿布的後人們早已對祖先留下的“傳說”半信半疑。哪有人會在一千多年後還能想起這裡留有一份財產?
但是巴比倫人對於“契約”有一份特殊的忠誠。更何況阿布當年曾留下話,說這是神明見證訂下的契約,無論如何都要遵守。哪怕是一千年、兩千年, 隻要他的家族裡還有人活著,就要繼續履行這份契約,將其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而今天,這個神秘的“主顧”終於出現了。
令店主吃驚的是,前來提取這筆財產的女人,竟然和祖先傳說中描繪的財產主人一模一樣。這似乎更加印證了先祖當年的說法——這份財產,冥冥中有神明眷顧。
但是店主不敢多問,而是要將一箱子的羊皮契約全部交回到伊南手上。
“不, 不用這麼多。”
伊南微笑著說:“有你們繼續幫助我打理這筆財產, 我隻有更加放心。”
以現在伊南的身份, 根本不可能騰出工夫來打理那麼多的資產, 倒不如交給專業人士來得放心。
她提取了一千舍客勒的金子, 又兌換了一部分平時花用的銀幣,將其他財產繼續交由店主打理。
店主嘴上雖然不說,心裡還是開心的,畢竟現在的巴比倫一天比一天繁榮,打理這些財產,管理費也頗為可觀。
伊南向店主行禮,真誠地感謝:“我由衷地感謝,感謝你的家族,你的祖先,感謝你們的契約精神,才讓這件幾乎不可能的事終於變為可能。”
如今她更有底氣了,手中有錢,城外有座夏宮——雖然並不是她的,但這並不妨礙她做點什麼出來。
於是她向店主詢問了在巴比倫城哪裡可以雇到短工。
店主殷勤指點了,但又提醒伊南:“您也知道的,最近城裡來了很多猶地亞的奴隸,所以雇工的地方總是亂哄哄的,您如果去,請務必小心。”
伊南按照指點,去了雇短工的市場,果然看見不少巴比倫士兵正在驅趕猶地亞的奴隸。
不少巴比倫人正在圍觀。
伊南便向身邊人請教:“這些猶地亞人奴隸,能買下嗎?”
身邊剛好是個愛說話的巴比倫老漢:“你說那些年輕力壯的?——不行哦!那些是王親自發話,要讓他們去修築巴比倫的城牆的。”
早先伊南入城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巴比倫城牆外堆放了大量的磚石,看起來像是要翻新現有的城牆。
看來巴比倫王國的王征討四方之後,已經下決心要將自己的首都加固,將其變成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市。否則也不會從耶路撒冷征發大量的勞動力,千裡迢迢驅趕來巴比倫了。
“老人、婦人和孩子,你如果想買,恐怕還有些可能。但是他們又能幫你做什麼呢?”老漢在伊南耳邊叨叨。
“也是——”伊南隨口附和,冷眼看這些巴比倫人是怎麼對待他們的猶地亞俘虜的,心裡自有盤算。
隻聽皮鞭在空中虛劈的聲音,遠處一隊猶地亞奴隸正數人一組,一起扛著沉重的巨大圓木,從街道的一頭向伊南這邊慢慢走來。
“這些原先都是貴族老爺吧?”巴比倫老漢雙臂一抱,眼看著那些奴隸被壓彎了腰,痛苦不堪地背著圓木從他們麵前經過。
“並不——”伊南是曾經在猶地亞俘虜們之中混過一陣子。她精準地指出:“如果是貴族,他們身上會穿一種朱紅色的衣袍,那是他們的身份標誌。”
“那這些人為啥這麼弱不禁風,連重活都乾不了的樣子?”老漢對伊南的判斷很不服氣。
“這是因為,這是因為……”
伊南看見奴隸們的模樣,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正在這時,忽聽遠處馬蹄敲擊在石板地麵上的聲音,的的清脆,但是沒有交雜金屬之聲,想必馬蹄鐵在這個時代還未應用。
身邊的老漢直起身,朝遠處看了看,“哦”了一聲,說:“是撒爾王子來了。”
伊南向馬蹄聲的來處張望一眼,果然見是撒爾。而她今日換了一身巴比倫女性的日常服飾,混在人群中並不顯眼,撒爾並沒有注意到她。
王子雖然是催馬急匆匆前來,但是看見前麵的奴隸正艱難地扛著重物前進。撒爾王子到底還是提了馬韁,讓座下的良駒緩緩前行。這樣他完全放慢了速度,路過伊南和那老漢身邊的時候,距離伊南直線距離大概也隻有一兩米。
伊南頓時覺得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她隨手撈起垂在肩上的圍巾蒙住了臉。
接著她冷笑一聲開口:“祖輩們都知道要把人力都用在刀刃上,祖先們都知道避免強製勞役;到了子孫們這裡,就隻知道耀武揚威,將最有用的人手這樣任意踐踏?”
要知道希律當年可是費儘周折,才想到辦法一點一點解放了農奴們的。
但是現在巴比倫的王子,從錫安俘虜了一大群人回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充作奴隸,一起乾這種重活——她真的,有點氣。
很明顯,撒爾聽見了這句話。他目光如刀,直接向這邊掃了過來。
撒爾征戰沙場慣了,眼神自然都是殺伐之意,伊南身邊的老漢直接被嚇得跳了起來,雙手齊搖,說:“不不不,撒爾殿下,這……這話不是老漢說的。”
撒爾當然知道剛剛那句話不是老漢說的。說話的人語聲嬌柔動人,必然是個女人。他手下用力控韁,馬匹自然而然地停下。撒爾也不下馬,隻控著韁,冷冷地盯著那個蒙著臉的女人。
“有膽就把話說清楚!”
“祖先確實曾經解放奴隸,但那都是本國的國民,且曾為國家征戰。”
很明顯,對伊南提到的“曆史”,撒爾很熟悉,而且認真研究過其背景。所以他對伊南的話根本就不感冒。但是這人被一個女人當街指責,這場子無論如何都要找回來,因此撒爾要伊南“把話說清楚”。
“有膽就讓前麵的人停下,放下重物,我就慢慢解釋給你聽。”
伊南對目露“凶光”的撒爾王子根本不在意,她甚至彆過臉,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撒爾卻肅然向前頭轉過身來的一個巴比倫士兵點了點下巴。
隻聽轟然一聲,沉重的圓木被疊放下來。前頭的猶地亞奴隸一個個都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幾乎要虛脫倒地。
“請說。”撒爾也不多廢話。
但是他眼光像能吃人一樣,以至於旁人都覺得,如果這個貿然開口的女人說不出任何有點道理的指責,估計光嚇就能被王子嚇死。
“那些奴隸,都是極富經驗的工匠,你讓他們乾這些重活,真正需要經驗的技術活卻沒人乾,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麼?”
伊南毫不客氣地一指前頭的人。
大約她與工匠相處的時間特彆久,能自然而然地體會到工匠們身上那股子特彆的“工匠氣質”。再加上看這些奴隸們雖然經過長途跋涉,但大多數依舊膚色白皙,顯然不是長期從事戶外作業的人。
此外,她還留心看了一下他們的手,尤其是右手中指和食指,便大致能確定了:都是工匠,而且是從事比較複雜的建築和設計,不是純體力勞動的工匠。他們的右手上都染著墨跡,是常年使用木炭和墨水一類的顏料繪圖的結果。
所以她才會說撒爾王子“暴殄天物”。
王子將頭一點,那邊的士兵立即去問話去了。過不了一會兒回頭來答複:“殿下,他們一個個都說自己是工匠,有些是設計房舍的,有些是製陶製瓷的……”
撒爾抿著嘴,盯著伊南——可能開始覺得她那對明亮的眸子有些熟悉,但應當完全沒往米底王國的公主那裡想。
“再說了,有那麼多的方法可以搬運這些圓木。車不行嗎?在地麵放置滾木不行嗎?一定要把人力耗費在這些地方上……你竟然還認為我批評你批評得沒道理?”
“你當然可以說,這些奴隸都是戰敗的外族人——但他們也是人,人力都是有限的。你要建築自己的工程,就應該精打細算,仔細想想如何合理應用這些人力,而不是一味出氣鬥狠。那些,想必你在錫安已經做過了。”
撒爾的臉色相當難看,他大約覺得這女人的嘴像是個小喇叭似的,一打開了就叭叭叭地說個不停。
但他又不可否認,這女人說的這些都是正確的。
讓這些猶地亞的奴隸當眾從事重體力勞動,確實是巴比倫人宣示武力的一種方式,但是對修築巴比倫的各項工程並沒有直接的好處。
在現在各項工程全麵鋪開、急缺工匠的情況下,這麼做的確是……太浪費了。
但是撒爾身為王子,卻當街被一個蒙麵女人將了一軍,卡在街麵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猛吸一口氣,仿佛怒氣已經憋到了嗓子眼兒,下一刻就會如同剛剛燒開了水的茶壺一樣,白汽滾滾地叫囂著溢出來;
誰知話到出口時撒爾卻忍住了。他放緩語氣,公事公辦地說:“知道了。”
說著他不再理會路邊的女人,而是一提馬韁,來到前麵等候著的巴比倫士兵那裡,吩咐幾句。
“走了!”巴比倫士兵立即用猶地亞語吆喝,“圓木先放在這裡,你們全都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