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公元前596年(1 / 2)

徐徐在伊南麵前展現的, 是巴比倫城的北門——伊什塔門。

如今的巴比倫城,確確實實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市。環繞著整座城市的城牆異常高大。牆有兩道, 分為內牆與外牆,城牆極為寬闊,完全可以放任一輛駟馬戰車在城牆頂端肆意奔馳。

城牆的牆根與城外之間隔著一整條寬闊的壕溝。如有外敵來襲,巴比倫人可以直接引幼發拉底河水填滿壕溝,敵人甚至沒有辦法接近外牆的牆麵。

整座城市共有八座城門,全部以神祇的名字命名。而伊什塔門地處北麵要衝,是所有城門中, 最宏大最壯麗的一座。

它事實上不僅僅是一座“門”, 它擁有兩座相對而立的巨大拱門,拱門上是突出的塔樓。

貫通兩座拱門的,是一條南北向的巨型通道,一直向巴比倫城中的王宮方向延伸。通道寬敞, 可供四輛雙輪馬車並駕齊驅。

除了宏大的規製以外, 整座城門最惹人矚目的, 是城牆與塔樓的牆麵全部砌著寶藍色的琉璃瓷磚,瓷磚表麵光滑,日光一映, 簡直是光彩奪目, 滿壁生輝。

寶藍色的瓷磚之中, 還鑲嵌著金黃色瓷磚拚貼而成的圖樣。

伊南一見到這副景象, 心頭立即有所觸動。她低聲說:“正義之門——”

是的,這座伊什塔門,采用的裝飾式樣,和一千多年前她在巴比倫城中建起的“正義之門”一模一樣。

“公主——”

撒爾王子扭過臉望著她,輕輕托著她的右手向前引——

“請跟我來!”

他, 他們,緩緩邁上那條壯觀盛大的道路。這條道路是用切割整齊的石灰石條石鋪就,道路中央用白色與玫瑰色的石板鑲拚圖案。石板上刻著楔形文字的銘文。

“這條城門大道一般用於重要的典禮和儀式。所以我們也管它叫做‘聖道’。”撒爾向身邊人解釋。

於是,伊南就像是在夢中一般,由撒爾引著,踏上這條精美絕倫的道路。

她跟隨撒爾緩緩前行,偏過頭,可以看見身旁幾乎與她視線平齊的地方,瓷磚拚貼出雄獅的圖案。雄獅的姿態栩栩如生,仿佛正與她同向而行。

“哈基什……”伊南喃喃地道。

她一仰頭,雄獅上方不遠處,與其他龍獸動物並列的,是一隻低頭整理羽毛的鳥兒,看形態卻不是鷹一類的猛禽。

“那是你的鸚鵡嗎?”伊南悄聲問。

隨著她緩步前行,就有越來越多的獅子、龍、野牛、駿馬……與她一道,緩步一起向前。仿佛這世上的所有人,所有生物,同時處在一個龐大的陣列之中,與她在曆史中並肩前行。

撒爾能聽見她自言自語,偏頭能看見她的神情,卻不明白她為什麼有這麼多感觸。

當然這條聖道他也非常喜歡——聖道上用彩色的瓷磚拚貼出了獅子、野牛、龍……很多很多的猛獸,象征著巴比倫人的勇武和他們對神明的虔誠。這座嶄新的城門正是巴比倫如今強大實力的體現。

但他卻從沒有從旁人臉上看到過她現在的表情:既感激,又欣慰,一副感慨萬千的模樣——

仿佛這座伊什塔門,是為她而建。

兩人逐漸行至伊什塔門兩座相對的拱門塔樓之內。這一部分已經完工,因此沒有工匠或是奴隸來打擾他們倆。

不過也因為整個工程將完未完,這一部分不予許外人進出。如果沒有撒爾,伊南今天不可能有這機會,來到這裡親眼欣賞。

撒爾鬆開了她的手,頭一偏比了一個手勢。伊南會意,緊緊跟在撒爾身後,兩人順著一道狹窄的螺旋式階梯,登上了伊什塔門的塔樓。

站在塔樓上,可以清楚眺望壯麗的幼發拉底河,一望無際的兩河平原。

一轉身,則是巴比倫城壯麗的城池,筆直的大道,密如蛛網的街巷,遠在天邊的神廟與高塔。

伊南忍不住有點走神:項目組裡那些研究古建築的研究員,這下子應該極其歡樂,極其滿足了吧?

誰知撒爾徑直帶著她來到了塔樓正中,指給她看。伊南在一大片砌著瓷磚的牆壁上看見了一塊泥板——一塊嵌在瓷磚裡的,樸素的泥板。

“這次翻新城牆,才發現了這塊泥板。”撒爾向伊南解釋。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帶她來這裡,為什麼要向她解釋這塊泥板。但是他就是有這種感覺:必須如此,否則他一定會被後悔而吞噬。

“你……你能看得懂上麵的文字嗎?”撒爾問他身邊的女人。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楔形文字——如今巴比倫使用的楔形文字的形式上已經發生了很大不同。而且據他所知,米底人,應該不使用這種文字的。

這塊石板上的內容也很無聊:它是一塊伊什塔城門建築指南。

它記錄了整座城門的規製,所用的材料,城牆上和地麵上的圖案設計,連具體幾隻獅子幾隻鸚鵡都記在了泥板上。

石板的最後是兩行詩。

“若我忘記你,情願我的筆忘記書寫的技巧;

若我不紀念你,情願我的口永遠嘗不出味道。”

最後的署名是——“希律”。

撒爾很熟悉“希律”這個名字,曆史上有名的大攝政王,以公正嚴明與鐵麵無私而著稱於世。

在看到這塊石板之前,撒爾卻從來不知道這樣的人也有這麼細膩的心思,有那麼柔情的一麵。撒爾對此有些不屑一顧,隻不過如果沒有這幅石板,伊什塔門的複建應當沒有那麼容易。

攝政王將這些都記錄在石板上,應該是希望他的心願流傳到後世,能夠有人看到。

可是這舉動很傻——攝政王希律想要紀念的人,想必是與他同時代的。流傳到後世,除了給些小市民增加談資之外,還有什麼彆的意義嗎?

撒爾隨口問了一句身邊的女人,卻遲遲沒有得到回複。

再偏頭看,隻見這位“米底公主”,麵頰上有一滴晶瑩的淚珠,就此滾落,摔在腳下的陶磚上,摔了個粉碎。

說來也奇,就在這一刻,撒爾竟然感到心頭的壓力瞬間全部釋放——

執念被釋放了:

他感到釋然,他似乎終於完成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最關鍵的、最重要的,對方一一都看到了——他感受到了圓滿。

誰知這一抹感情轉瞬即逝,似乎它從來都不屬於撒爾。

他的雙肩微微震了震,來自內心深處的滿足感開始迅速消失,被遺忘。

他又成為一直以來的那個自己。

他開始質疑自己的決定:他這是怎麼了,竟會做這種傻事?親自帶人參觀即將竣工的伊什塔門,而且還是一個他格外抗拒的女人?

他略帶嫌棄地望著身邊的女人,親眼看她怔怔地伸出手,去溫柔觸碰石板上希律的名字。

這時撒爾才終於體會到了屬於他的正常感受:

——這個女人,看起來這麼聰明,為什麼現在這麼婆媽?

*

終於,撒爾王子帶著伊南參觀了亟待完工的伊什塔門。

兩人從塔樓的另一麵下來,推開一座隱秘的門,兩人已經站在了巴比倫城外。

在這裡,工匠們正在完成城門的最後一些裝飾工作。在明亮日光的照耀之下,已經被貼上牆麵的寶藍色瓷磚熠熠生輝。

有兩個猶地亞工匠同時抬頭仰望城牆上剛剛拚貼出的獅子圖案,似乎略有些不滿意,彼此用家鄉話交流,相互商量。

伊南聽見,立即邁步上前,用流利的猶地亞語向他們打招呼。

工匠們聽見鄉音,再回頭見是這樣一位優雅的年輕女士,忙不迭地行禮問好。

伊南就這麼與他們攀談起來。

撒爾能聽懂一點點猶地亞人的語言,此刻他一言不發地在女人身旁站立著,看似麵無表情,實際上他正支著耳朵,仔細分辨身邊的人在談什麼。

伊南好似正在用猶地亞語詢問這些工匠們的待遇。

撒爾很有自信,他親手遴選出的這些工匠,待遇那是沒的說。甚至對於其他奴隸他也很上心,總之不許濫用人力便是了。

不過他望著眼前的人相互交談,不免有些走神:這個女人,會說的語言也太多了些吧?她是米底人,米底的語言自不消說;她說起巴比倫人的語言,說得跟本地人一個樣;現在見到猶地亞人,竟然也是張口就來。

撒爾心裡一動,突然覺得某個一直困擾著他的難題,現在可能能找到解決方案了。

卻見伊南掉過臉來,衝撒爾燦爛一笑,小巧的下巴衝他點點,柔聲說:“看來殿下改正得挺快!知人善用,做得很好。”

撒爾不由得微微挺胸,心內十分驕傲。

他向這個女人證明了自己——他知錯能改,是個謹慎而明理的人。

但是他馬上又鬱悶了:堂堂巴比倫的王子,怎麼還就需要向個女人證明自己了?

為什麼在這個女人麵前,他總是能多出些奇奇怪怪的情緒,似乎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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