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蘇州城的知府畢恭畢敬地跟著乾隆的身後。
在接洽乾隆的時候,他就發覺了這人身份大抵不凡,畢竟那種從內到外散發出自信的氣息,實在是罕見。
就算是此人是富察·傅寧,也大約不會有如此自信。
蘇州知府感覺到對方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雖然欽差的身份是很高的,但是蘇州知府甚至懷疑,倘若是更高的親王在場,此人也不會折腰。
按照年齡推算,此人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身份遠在富察家之上,可以輕易地借得對方身份,按照年齡來算,也就是愛新覺羅·弘曆。
這個猜測一生出,蘇州知府心裡頭打鼓,究竟是不是當今萬歲爺?
蘇州知府隻暗恨聖上繼位的時間太短,他尚未麵聖,若不然隻需要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蘇州知府夜裡和妻子商議了很久,還是妻子有些不耐煩了,打著哈欠說道:
“無論是富察·傅寧大人,還是萬歲爺,咱們可都要捧著,你既然有這樣的懷疑,做得更精細一些罷了,若是他有什麼喜好的,咱們都記在心中。不過也要知道,畢竟有可能是萬歲爺,咱們顧著他,卻也不能真的讓對方覺得咱們盯梢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妥。”
蘇州知府深以為然,並且努力踐行著。
這些天馬車車夫是他的人,馬車裡的這位爺乾了什麼,喜歡什麼,都讓車夫記在心中,但是絕對不讓車夫主動去打探。
而今天早晨蘇州知府確定,此人就是乾隆。
萬歲爺似乎不打算繼續藏著身份了,淡淡的龍涎香用著,衣領邊是金線繡著騰飛的紋路,有大半都壓在外襟下,不過蘇州知府覺得肯定是龍紋!
蘇州知府恭敬地跟著乾隆爺的身後,讓宋同知都覺得有些怪異,也太殷勤了一些,加上現在來到的是自己的府邸,他心裡頭打鼓。
宋同知對著上峰打了手勢,想要私下裡談一談,但是知府大人根本不理會自己的下屬。
這宋同知一定有大大的不對,才會讓萬歲爺蒞臨。
他可要堅決與對方劃清界限。
知府大人越是這樣,宋同知越是想要與對方說話:
“孫大人,還請借一步說話。”
蘇州知府皮笑肉不笑。
“宋同知,你好好引路就是,咱們這次是要賞花,想著富察大人身邊的木玉先生那麼喜歡這牡丹花,我也是頭一遭過來,想要好好賞花。”
知府大人既然在心中確定了欽差的身份,這位叫做木玉的身份也是一目了然,定然是宮內的太監總管——李玉!
李字拆分,不正是木子嗎?所以他現在化名為木玉。
說不定問題的關鍵就在牡丹花那裡,所以知府打算等會也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宋同知府上的牡丹花。
宋同知兩次铩羽而歸,心中對上峰也有些惱怒,這人不過是外來戶罷了,真正在本地的人脈,還是自己厲害。
所謂是上陣打虎親兄弟,宋同知自己的親哥哥掌握著兵權,他的幾個堂哥行商,占了江南一帶繅絲的半壁江山,甚至誰也不知道,他還有個遠方表弟是白蓮教的堂主,行動的時候露出一些馬腳,好讓自己和大哥升官位。
宋同知的整個家族鋪了一張巨網,相輔相成,在整個蘇州城,或許有百姓們不知道來來去去換了哪個知府,但是一定知道蘇州的無冕之王——宋家。
隨著眾人要去賞花,看著大批的人進入到了花園裡,宋煥的額頭有了汗水,現在秋老虎已經過了,邁入到了初秋,他這府裡頭的牡丹確實生得好,明明應該隻在春天開放,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秋天也灼灼其華。
宋煥的心裡頭七上八下的,一會兒覺得自己早應該把人拋屍出去,而不是埋在花叢;一會兒覺得自己就不應該種牡丹,要不然也不會招來這麼多人;一會兒覺得欽差大人說不定就是單純賞花,昨天他身邊的那位叫做木玉的總管,就隻是讓下人挖了花,宋煥親自去看過,那花下根本就沒有屍體。
“煥兒,煥兒!”宋同知輕聲喊自己的兒子,發現對方無動於衷,現在隻得高聲喊了起來。
宋煥這才回過神,對著宋同知行禮,“父親。”
“富察大人在問你牡丹花是怎麼樣的,尤其是這一株,怎麼顏色是這般?”
一叢花若是有幾種顏色,並不稀罕,但是宋煥養的花裡有一朵花就開了兩種顏色的,對半切分,讓人嘖嘖稱奇。
此時的乾隆搖著手中的扇子,在太陽下微眯著眼睛,“是啊,我在宮裡頭的禦花園都不曾見過這樣的牡丹。”
乾隆口中說著喜歡這花,因為知道這下麵有屍骨,卻不願碰觸這花,隻是搖著扇子,慢條斯理地說話。
宋煥本想要說,既然喜歡,就挖出來,想到了這朵花開的這麼好,就是因為最早的屍體埋在下麵,乾笑說道:“草民也不知道,這是旁人送我的,就這樣隨意栽著,可能這花有時候就得這樣養著,不好輕易挪動,就這樣風吹日曬著,也不需要修剪,就會長得很好。”
乾隆的扇子停頓住,聽到了這話,就知道對方不想挖開。
此時合攏,輕敲掌心,“宋公子怎會知道我的心意?我正想要把這牡丹帶回去,進宮送給太妃們。”
乾隆本想要說皇後或者是太後,想到了這花不吉利,舌尖一轉,就改口說要送給在公眾頤養天年的太妃們。
宋煥撲通一下就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落,顫抖著聲音,但是很是堅定地說道:
“先前小人還養了比這花更為神奇的,隻是移開之後,那花就謝了,若是大人是想要把花送到宮中的,還請三思,北方要比南方寒冷,倘若是這花移出來有幸活下,也隻怕無法進入到北方,這樣兆頭不吉利,送入到宮中……豈不是不美?”
宋同知心中咯噔了一下,他這個兒子確實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被他娘老子養成了富貴公子哥,但是卻不會在外輕易生事。
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攔著欽差大人取花?
宋同知取下了頭上的頂戴花翎,在地上叩首,開口說道:
“還請大人贖罪,我家小子不懂事,這有奇花自當送入到宮中,好讓貴人賞玩。”
“爹……”宋煥一下就急了,要是現在挖花,豈不是暴露了?這麼多官員,就算是他們宋家再有勢力,恐怕也難以保住他!
“你閉嘴!在場的都是有官位在身的大人,你一介白身,連童生試都沒有過,豈敢在這裡多嘴!”
宋同知簡直要瘋了,這都什麼關頭了,他還想要亂說,急什麼急,沒聽到自己的話隻說了一半嗎?
宋煥跪在地上,已經是汗如雨下,一想到等會就有人挖掘開牡丹花,露出那些經年累月的屍骨來,他就雙股顫顫,後悔後悔自己的所為不夠謹慎,應該殺了人之後就告訴爹爹,好讓爹爹替他回寰一二,也不至於落入到如此境地。
宋煥的心像是滾刀子一樣折磨,此時隻說道:“萬萬不可啊……”
乾隆站在上首,把父子兩人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猜測,是這宋煥埋屍,因為瞞著老子,所以家裡的管家,還有宋同知都不知道。
鬨吧。
乾隆心想著,鬨得越厲害,這裡就越可以傳出去,是他這個新任的帝王慧眼如炬,瞧出來了這牡丹花下藏屍的案子。
太過於愉悅,乾隆的腳尖點在地麵上,一下又一下的節奏輕快。
宋同知不想讓兒子繼續說了,對著乾隆叩首,“大人,我這小子實在是愛花成癡,不成器的很,這些花稱不上奇花,倘若是大人喜歡,取下就是。不過……我家小子有一句話說的是。”
宋同知生怕兒子繼續插嘴,接下來的話可以說是一氣嗬成。
“大人今日裡好生賞玩這些花,我讓我家管家去滿城裡找一找最好的花匠,把這些花連根挖得深一些,多一些土壤放入到盆中,隻是這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最遲明天送到知府大人的府邸,您看這樣如何?”
宋煥這才明白父親的用意,本想長長呼吸,吐到一半的時候意識到讓貴人見到了豈不是心中生疑?就又慢慢吐氣。
因為憋氣太久,宋煥的臉上還是紅彤彤的,他用袖子擦了一下臉,而袖子沾到了泥土,讓他臉色發汙。
蘇州知府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其他人或許覺得奇怪,隻有他猜到了乾隆的身份,可以完全肯定花叢下有東西,而且是宋煥所埋。
所以花完整不完整不重要,重要的是挖出花下的東西!
蘇州知府心裡頭一陣火熱,心中覺得這是他飛黃騰達的機會到了!
往前一步,蘇州知府直接也跪在地上,對乾隆行恭敬大禮:“臣、孫遠道願意為君分憂,微臣就會挖花,可以挖得又深又好!微臣現在就可以為君挖花!”
這位帝王雖然已經用了龍紋暗紋,還用了龍涎香,但是畢竟沒有完全表露身份,蘇州知府隻是一口一個君。
宋同知隻覺得要瘋了,完全不知道自家的上峰為什麼會這樣,剛剛想要私談不願意,自己明明說了要晚上再挖,現在知府居然就要挖花。
“孫大人,這是粗人做的活,哪兒能勞累您?”宋同知連忙對著孫遠道叩著,“這是粗活,太過於勞累您,而且我知道孫大人心細,但是這挖花也是體力活,萬一不慎傷著了花根,反而不美。”
蘇州官場的其他官員也在場,眾人麵麵相覷。
有人覺得孫知府既然要表忠心,就應該讓孫知府去挖,有人又覺得宋同知說的有道理,什麼人做什麼事情,孫知府心寬體胖,實在不適合這個活計。
乾隆覺得有趣,明明遠在朝堂之外,這小小的蘇州城此時官員齊聚一堂,像是朝堂一樣了。
乾隆興致來了,直接說道:“其他大人怎麼看啊,可以暢所欲言。”
官員們相視一眼,就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了。
這個時候蘇州城的官員亂哄哄的,比朝堂更有趣一點,有人想要幫著孫知府挖花,有人想要讓花匠挖花,粗略算來,竟是大半都支持宋同知。
乾隆心想著,本地官員在本地有先天優勢,太多的擁護了,這樣蘇州知府豈不是被宋同知架空了?
他本來確實是想要讓李玉挖花,對宋同知起了憐愛之情,心想著讓這個官員挖花也好,就開口說道:“孫知府,眾說紛紜都不論,你可願意為我挖花?”
孫知府的身子一顫,在聽到其他人都幫著宋同知說話,他的臉上火辣辣地疼,隻覺得麵子裡子都丟完了,而乾隆的一句話,讓他心思大定。
這些官員們不聽話能有什麼好下場?他才是即將平步青雲的那個!
孫遠道顫抖著聲音磕頭,“臣願意!”
“好。”乾隆對著李玉點頭,而李玉上前,扶起了孫遠道。
孫遠道深吸一口氣,“多謝。”
李玉笑了笑,他顯然也知道孫知府猜到了萬歲爺的身份,隻一抬手,就有人送來了花鋤,李玉把花鋤給了孫遠道,“孫大人,請。”
孫遠道確實很胖了,頭戴著花翎不方便,還是不肯取下官帽,他得衣衫齊整才好,此時克製從懷中拿出帕子,用帕子擦臉。
因為跪在地上,孫遠道的手上沾了泥巴,他自己擦臉,難免沾上了泥土,而李玉上前,“孫大人,奴才替您擦汗。”
這可是宮裡頭的大主管替自己擦汗!孫遠道激動得臉通紅,想要拒絕,看著李玉已經上前,通紅著臉說道:“勞煩先生了。”
李玉覺得好笑,一時不查竟是拿出了齊湘兒贈送的那塊兒手帕。
他動作隻是微頓,就讓孫遠道覺察到了帕子的不對,立即說道:“先生換一塊兒帕子吧。”
李玉已經拿出來了,哪兒有再換的道理,直接說道:“這本就是彆人贈送,送帕子的人也是希望我用上,大人拿著用吧。”
這帕子已經挨著他的臉了,孫遠道心中愧疚不已,能給大總管送帕子的,這人肯定是很重要的人物,他立即說道:“先生,我夫人娘家就有繡坊,晚些時候讓繡娘做一塊兒一模一樣的。”
李玉本想要拒絕,忽然想到齊湘兒說過這繡帕就是要賣入到繡坊,齊湘兒的繡活精致,在繡娘之中隻怕也會小有名氣,孫知府應該很容易找到她。到時候再拿一塊兒繡帕放好,也算是補上了曾經齊湘兒贈送的禮物,也就點頭,“勞煩知府大人了。”
孫遠道先是用自己的帕子把手上的臟泥擦得乾乾淨淨,緊接著才小心翼翼地把這方帕子納入到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