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為了這把刀…”今川氏元非常不理解地接過刀來。和被熏得麵目全非的岡部親綱相比,被他護在懷裡的刀倒是保存良好。
“龍丸乃八幡太郎(源義家)佩刀,為今川家家督代代相傳,是今川家血脈和榮耀之證,也是先人意誌所寄托之物。在下親眼見證老主公在病逝前將此刀交給先主,叮囑他敬刀如父,先主痛哭流涕、發誓遵守。先主在時,每日擦拭保養此刀,晨起夜寢時必恭敬跪拜,未有一日怠慢。”
回憶起兩任已故當主的往事,岡部親綱這個粗狂武士的語氣也難得的細膩起來,隨後俯身向今川氏元一禮,“先主體弱,曾多次吩咐在下,如果有朝一日他遭遇不幸而無法親手移交龍丸,就讓在下代他轉交下任家督。也望殿下您侍此刀如侍父兄,繼承今川家的榮耀,不負所托。”
“侍此刀如侍父兄…嗎?”今川氏元喃喃應道,心裡卻是唏噓不已。
可我父親和兄長根本不在乎我,出家十餘年,未曾有一次探望、一次來信,棄之如敝履、視之如草芥。我母親根本不在乎我這兒子,連我被伏擊都毫不關心,甚至為了今川家要親自殺我。我在他們眼中,恐怕隻是一個流著今川家血脈的工具罷了,被他們推上家督之位穩定局勢的工具罷了。至於我,梅嶽承芳,我自己這個人,我這個活生生的人,他們又何嘗有些許關心?
如果這就是亂世武家的絕情,如果這就是這冷血家族的榮耀,如果這就是今川家…
今川氏元又歎了一聲,狠狠地捏緊了龍丸的刀鞘,恨不得將它捏碎。
要我如何侍奉此刀?
真是…沒辦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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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4月1日,花倉城淪陷,福島家全軍覆沒。然而即使搜遍全城,也仍然沒有找到今川良真的身影,而福島家的要員也對今川良真的去向守口如瓶。太原雪齋懷疑,今川良真甚至可能在圍城前就逃出去了。而福島家拒不供出今川良真下落的負隅頑抗,也給家族的曆史畫上了句點。
天文五年(1536)4月3日,花倉城外的原野,除了少數逃亡者外,福島家上下男丁均被捆綁至此。奉太原雪齋之命,即將被儘數處決。而在這些男丁中,隻有一人例外——他就是那日開城門放今川軍進城的福島勝成,福島家分家當主。他本可以憑借此功為分家保住性命,可是他自己的庶子卻趁投降之際,刺殺岡部家武士,終於給分家也招來殺身之禍。
最終,太原雪齋隻饒過了福島勝成及其妻子和嫡子福島安千代三人,將他們貶為奴隸。不過太原雪齋也給福島勝成準備了彆樣的懲罰——這懲罰對於一個武士而言甚至比死更難受——讓福島勝成在處死福島家男丁的現場監刑。此刻,他就站在處刑台邊,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昔日的親人被綁至劊子手前。
每一個經過他麵前的武士,都會往他臉上吐一口唾沫,再罵他個狗血淋頭。福島勝成此刻已經是臉色慘白,嘴角隱隱有血跡滲出。而其中罵得最難聽的當屬福島正成的從弟福島江成,在為切腹的福島正成介錯後,福島江成率領殘部和今川軍血戰至最後,力竭被擒。
“叛徒,福島勝成你這廝,叛賊!”福島江成在從福島勝成麵前被押過時,便頂開押送的人員,昂首挺胸,仰著脖子對著福島勝成大罵道:
“殿下待你甚厚,福島家待你甚厚,你身為福島家的一員卻恩將仇報!開城通敵!你讓福島家蒙羞!你讓列祖列宗蒙羞!你讓此役無數英勇就義的福島家武士蒙羞!你讓本可以舉族殉節、青史留名的福島家如今隻能成為笑柄!後世隻會記得你這個數典忘祖、不忠不孝的畜生!我們就算化作厲鬼也會日日夜夜纏著你,要你不得善終!要你全家不得好…”
“全家不得好…”
“不得……”
罵到一半,福島江成卻突然磕磕絆絆地說不出話來了。因為他在圍觀的人群裡,看到了他那年邁的母親、體弱的妻子和妻子手裡牽著的剛滿三歲的女兒。
滿頭白發的老母親看著兒子被摁倒在地即將處刑,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乾張著嘴,連哭聲都發不出來。妻子則雙手掩麵,不敢去看,但眼淚卻止不住地順著臉頰滾滾落下。才三歲的小女孩不明白正在發生什麼,也不知道祖母和母親在哭什麼,似乎在喊著“爸爸為什麼要跪著呀!去把爸爸扶起來!”之類的話,掙紮地想要向前,卻被幾乎不成人形的母親給死死地拉住。
“阿純,你帶母親和孩兒回去,彆在這裡待著!有什麼好看的!”福島江成扯著嗓子向遠處的家人喊道,身後劊子手的抽刀聲這時顯得是那麼刺耳,“娘!孩兒為主儘忠而死,死的漂亮啊!彆為孩兒哭!彆為孩兒哭啊…”
身後傳來劊子手引刀的聲音,福島江成的喉結蠕動了一下,嘴巴張了張,但那句話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娘,阿純,孩兒……你們以後要好好活。
這個年代,在臨終前袒露真情對武士而言是一件恥辱的事情。反而是滿口的忠義,更能博得世人的稱道和喝彩。世人並不關心死者身後的孤兒寡母,他們隻在乎你的死能不能給他們茶餘飯後增添一句談資。
無數武士深諳此道,對英勇就義的前輩大加讚頌,而對兒女情長的犧牲者嗤之以鼻。他們究竟是對這被塑造而出的古怪價值觀毫無察覺,還是已經被馴化,亦或是明知如此卻也心甘情願。沒有人知道。
一刀落下,鮮活的生命畫就此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