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夜,湛然月色將山林四野映照清亮如薄晝。
踏踏馬蹄與車輪滾滾之音漸近,一行三駕車馬將出山林之際,山道兩側草木遮掩之後,卻驀地現出冷冽寒光,似餓獸的眼。
伴隨寒光自兩側衝出的,是一道道衣著粗陋不一、拿麵巾蒙麵的身影。
那寒光,正是他們手中舉著的長刀冷劍。
為首車夫麵色大驚急急勒馬,在這山林內遇餓獸攔路固然可怕,比餓獸更可怕的則是匪寇!
“老規矩,人殺乾淨,錢財留下!”
為首的匪寇聲音狠惡,率先舉刀而上。
聽得這句並不打算給他們留活路的話,車夫隨從等人立時大駭戒備應敵。
中間的那輛馬車內,本熟睡著的女孩子被動靜驚醒了過來。
車外已是廝殺聲成片,**歲的女孩子尚且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什麼,隻聽得一聲慘烈叫聲隔著車簾響起,鮮血濃重地噴灑在天青色車簾之上。
那鮮血的主人靠著馬車壁倒下之際,喉嚨中艱難發出的聲音如夜風灌入被劃破的窗紙時那般嗚啞:“郎主……快走!”
昏暗車廂內,被竹簾隔開的一間榻室中,女孩子最後一絲朦朧神思也悉數被擊碎消失不見,餘下的隻有未知的恐懼。
“阿翁!”
她下意識地喊出聲,立時就伸手去扯那垂著的青竹簾。
一隻修長蒼老的手先她一步急急打起青竹簾,老人清瘦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一麵將她護在身前,一麵去推開車廂後側的木門,語氣雖急切卻不忘安撫道:“莫怕,阿翁在這兒!”
木門被推開,老人護著女孩子跳出了車廂。
女孩子緊緊攥著祖父有些乾枯的大手,拚力往前跑去。
“撲哧——”
刀劍沒入血肉的聲音近在咫尺,她察覺到身側刻意後她半步的身形猛地一滯。
森森長刀自老人後心穿入,刺破了他清瘦筆直的身軀。
“……阿翁!”
女孩子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慌張上前一步欲扶住老人。
老人卻拚力將她推開。
“走!”
這道聲音仿佛有震徹山林之力。
她從未聽過儒雅溫和待她縱容寵愛的阿翁如此大聲說過話。
分明他身形已然不穩,嘴角已有鮮血源源不斷溢出。
阿翁一定很疼!
她得帶阿翁去找郎中才行!
找郎中!
救阿翁!
小小的女孩子驚懼慌張淚珠滾滾,還要再撲上去。
那柄長刀卻已自老人身體中抽出,朝著她的方向砍來。
老人猛地抱住那匪寇的手臂,攔下了他揮刀的動作。
神思混亂中,女孩子看到那匪寇的左手手腕內側有著一處刺青圖紋。
匪寇一肘重重擊在老人背後的傷口處,那換了手的刀也再次落在老人身上。
老人卻依舊緊緊抱拖住匪寇,平日一貫整潔的花白發髻散開來,深灰長衫之上滿是血跡。
一雙因遭受巨大的痛楚與拚力之下而發紅的眼睛緊緊盯著女孩子,聲聲催促道:“小玉兒,聽話!快走!”
“阿翁!我要與阿翁一起!”
“聽話!”老人眼中有淚光迸現,一字一頓如同此生所下達的最嚴肅的命令:“……活著,才能替阿翁報仇!走!”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女孩子緊緊咬牙,沾著瑩瑩淚珠的嘴唇翕動無聲,猛地轉過身去。
老人嚴厲的聲音再次在身後響起——
“走!不許回頭!”
她腦中嗡嗡作響,滿眼滿臉淚水,就像是被長輩訓斥著的孩子隻能聽從地往前跑著,逃離那鮮血漫天之處。
烏雲不知何時遮蔽了皎月,天地漸漸恢複青黑之色。
女孩子奔入山林之中,不知跑了多久,最終在一處懸崖邊沿前險險停下。
遠看山巒重疊相連,兩山之間卻多有斷崖!
崖底漆黑一片,亂枝怪石隱現,猶如一頭巨獸張開大口露出了獠牙。
夜色寂靜,便叫身後緊追而來的腳步聲愈發醒耳。
女孩子在懸崖邊蹲坐下來,雙手顫抖卻極快地脫下一雙淺藕色繡玉兔抱月繡鞋,將一隻丟在離身後兩步遠處,又拿另一隻在懸崖邊沿的位置上留下滑落痕跡後拋向崖底。
而後爬坐起身,踩著那厚厚枯葉躲去了一旁巨石後的灌木叢中。
追來的幾人手中多了隻火把,照得四下草木山石影影綽綽。
女孩子縮在生有利刺的木叢內,臉頰被刮破渾然不覺,隻睜著一雙被淚水洗過的眸子透過草木縫隙看向那幾人。
他們都蒙著麵,身上穿著粗布衣袍短打,手中刀劍有新有舊有利有鈍,發髻淩亂臟膩是久不打理的模樣,的確像是尋常匪寇無疑。
可就是這樣的一群人……
這樣視人命為草芥、愚昧狠毒、肮臟不堪、為了些許錢財利益便要對陌生者趕儘殺絕、毫無人性的穢汙之物……卻奪走了她阿翁的性命!
她阿翁年幼時便以才名動京師,十七歲便是先帝欽點的狀元郎,曾官居太傅之位,乃是當今聖人的老師,名滿天下,清正坦蕩,是為天下士人之表率……卻於這荒郊野嶺不知名處,命喪這些亡命之徒刀下!
憑什麼?
憑什麼這些人竟可以左右她阿翁的生死!
女孩子滿心悲怒,眼神像極了一頭小狼,幾乎要控製不住撲出去將那些人生生撕碎。
“嘖,摔下山崖了啊……這麼高,怕是要骨肉分離了。”
一人撿起了女孩子的繡鞋,看了一眼,望向懸崖的方向,又隨手丟下。
女孩子被汗水淚水浸濕的眉眼猛地一抬。
不對……
他們說得分明一直是極地道的京話!
可此地離京師尚有近兩千裡,無論是民俗還是語言都與京師大為不同!
這些人是京師來的?在此處落草為寇?
女孩子腦中思緒繁雜間,隻聽那為首者、也是方才持刀砍殺她祖父之人冷聲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半人隨我回去複命,餘下之人下山探查詳細,直到找到人為止。”
“是!”
複命?!
向何人複命?
女孩子渾身緊繃冰冷。
他們根本就不是尋常殺人劫財的山匪!
不知是女孩子身上恨意太重催生出了殺氣還是震驚之下不慎發出了什麼動靜,視線中隻見那原本轉身欲走的為首之人停下腳步,轉頭朝她藏身之處看了過來。
女孩子下意識地緊緊攥著一截帶刺的枯枝。
若對方當真發現了她……她便是死,卻也要竭力拖對方一同滾入懸崖,替祖父報仇!
那人握緊了手中長刀,抬腳似要上前察看。
此時,女孩子身側腳邊忽然傳來一陣窸窣聲響。
火光下可見,一隻灰色的東西飛快地穿過眾人視線鑽入山林之中。
是隻雜毛兔子。
那蒙麵人收回視線,帶著下屬大步離去。
很快,又有一行十餘名蒙麵人趕到,交接之後,他們另尋了通往崖底的路而去。
四下再無聲響,女孩子身形不穩地起身,朝來時的方向奔去——
她要去找阿翁!
然而至一半,隻隱隱見得山中有火把的光芒閃動著。
那些人或在清理財物,既是扮作山匪,定會做得周全……
也或是在搜找她的下落……他們行事縝密,不見到屍首定然不會罷休!
不能回去。
她還要繼續逃。
女孩子渾噩恐懼卻又矛盾地清醒冷靜,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山林,更記不清究竟走了多遠的路。
次日夜間落了場大雨,悶雷陣陣之中,她渾身濕透地躲進了一座漆黑的破廟。
廟內香案斷裂積灰,佛像也破損缺失,四處結滿了蛛網,東南角的屋頂破了洞,雨水滴答答落在一堆不知何時堆放在此的稻草上。
女孩子在香案旁坐下,起初隻是無聲呆坐,寂靜之下漸漸忍不住落淚啜泣起來。
昏暗中,小小的女孩子抱著膝蓋坐在那裡像一隻落水的小貓,拚命壓抑著哭聲,時而抬手將眼淚抹去。
忽而,她哭泣聲一滯。
一路不敢停歇的逃亡,讓她對任何動靜都十分敏感。
廟外除了雨聲,似乎還有馬蹄聲……
是了,就是馬蹄聲!
她如驚弓之鳥彈坐起身,正猶豫著是躲在廟中還是立時跑出去時,一隻手臂忽然被攥住!
不待反應,那道力氣便將她拽到了佛像後。
她顯然是撞到了一具身體,那人一手按住她肩頭,另隻手極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噓,莫要出聲——”
是一道壓得極低的少年聲音。
女孩子驚魂不定地微微點頭。
見她配合,少年捂著她嘴巴的力氣稍輕,又低聲交待道:“屏息。”
女孩子照做了。
那馬蹄聲果然在廟外停下,緊接著是一行人翻身下馬入廟的聲音。
他們頭戴鬥笠,手中持劍,以劍挑開了破舊的簾帳查看,帶起的灰塵讓幾人掩鼻咳嗽起來。
“雨夜不便趕路,不如今夜在此歇息一晚。”緊跟進來的人提議道。
持劍的黑衣人看了一眼佛像後的方向,道:“此事耽擱不得,人既不在此處,便繼續趕路——”
其餘人顯然不敢違抗他的命令,聞聲皆應“是”。
一行人很快重新上馬離開了此處。
馬蹄聲徹底消失,那隻捂住女孩子嘴巴的手才慢慢鬆開。
“他們在追你?”那少年起身,長身自佛像後而出。
“更像是追你。”
這聲音稚氣卻冷靜的回答讓少年微微一愣,而後朝她點頭:“是。”
“但還是謝謝你。”女孩子也從佛像後出來。
追進來才知是追他的,在此之前,誰也無法預料是哪一路人。
他第一時間出手相助總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