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含光在病床上躺了半個多月,元承影的母親幫他家操辦的喪事。
曾經鼎盛繁榮的大家族,現如今隻剩下他一人。
元家和雲家關係好,元承影的母親特彆著急。生怕雲含光出了什麼事,這個世界上就再無雲家了。
她在京城搜羅了好幾個愛慕雲含光的大家閨秀,想讓雲含光選個情投意合的,趕緊留個後。
雲含光謝過老夫人的好意,垂眸輕聲歎息:“國破家亡,要是朝顧真的沒了,有再多的枝葉又有什麼意義。無非是多出幾具骸骨罷了。”
他立下誓言,外族不除,他終身不娶。
元夫人拿他沒轍,轉頭又去找元承影。
本來是想讓兒子勸勸他兄弟,沒想到元承影也死活不肯結婚。
他嘴上說著不願意讓姑娘守活寡,心裡想的全是他的小皇帝。
元承影有個願望。
他想拿著外族王的項上人頭,送給顧詩做聘禮。
招安的最後期限很快就到了,元承影領命帶兵討伐反賊。
在離開京城的前一夜,他被顧詩叫進皇宮。
寢宮內空無一人,連經常蹲在房梁上的暗衛都不見了。
元承影快步走進去,看見床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襲淡粉長裙,唇紅齒白,笑顏如花,看得元承影一陣恍神。
他呆愣半晌,“詩詩,你怎麼穿著女人的衣服?”
顧詩拉著他避開宮中的人,一路跑到一條寬闊的石子路。
那是進宮麵聖必經之處,他讓元承影站在石子路上,自己跑到一邊。
這場景格外地熟悉,元承影看到穿著長裙的顧詩從假山後麵探出頭,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仿佛是世間最甘甜的蜜,讓他也忍不住笑起來。
顧詩單手扒著假山笑道:“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和你說了什麼嗎?”
元承影臉上泛著薄紅,“你說我長得好帥。”
顧詩裝出女兒家的柔美,掩嘴輕笑:“你這個人想得真美,你看錯了,我說的是你好呆哦。”
他話一出口,元承影臉更紅了。
午後的日光灑在他身上,那身銀甲閃閃發光。
顧詩心臟快速跳動:“不逗你了,是說你好帥。”
次日元承影出征,顧詩不能親自去送。
他找人請來一尊菩薩像,專門弄了個屋子供奉。
每天都會求菩薩保佑元承影戰無不勝,平安歸來。
讓雲含光的身子快些康複,再也不用被病痛折磨。
顧詩跪在地上,虔誠地看著菩薩像:“都說皇帝壽比天齊,我想把我一半的壽命,分給他們兩人。若是這樣還不夠,那就再分一半。我很懦弱,不敢獨活。”
菩薩似乎真的顯靈了。
一封封捷報如雪花般傳過來,元將軍大破起義軍,生擒新任武林盟主。
元家槍法精絕天下,元將軍一人一馬衝進敵軍大本營,將敵人打得潰不成軍。
先前被起義軍趁亂占領的四個城池也被奪回來,平反軍一路高唱凱歌,銀甲黑.槍的元承影,仿佛戰神臨世。
和捷報一起送回京城的,還有元承影寫給顧詩的情詩。
厚厚的一遝子,至少上百張。
元承影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寫一封。
剛開始的幾封,還會寫些情意綿綿的詩詞。
過了一百張後,信上通篇寫滿了‘我想你了,真的好想你,想回去看你。’
再翻過十幾張,信就變味了。
‘離開京城後,夢裡都是你。你哭得很好看,叫得很好聽。醒來之後要換褲子,不換臟得很,可換上去不久又要再換。因為隻要一有空閒,我腦子裡就全都是你。’
‘我本來恪守禮節,遇到你後,卻想白日宣.淫。’
顧詩像收藏珍寶一樣,將那厚厚一遝的信,全都放進精致的木盒裡藏好。
哪天心情不好了,就翻出來看看,解悶。
元承影那邊喜報連連,雲含光的身體也有所好轉。
雲家老夫人死後,他傷心過度重病不起。顧詩一邊叫囂著要砍了太醫的腦袋,一邊拿各種天材地寶喂他。
幾個月過去,雲含光不僅能下地走了,連臉都胖了兩圈。
確定自己又活蹦亂跳了,雲含光直接上書,準備再去一趟江南。
起義軍雖然被打得七零八落,但江南那邊隱藏的叛.國賊還有全部找出來。
叛徒不除後患無窮,縱觀朝野,他是最適合做這件事的人。
不是因為彆的官員沒能力做,而是他們不可信。
自從知道自己胖了兩圈後,雲含光覺得自己又行了。
顧詩抱著他耍賴,死活不讓他走。
雲含光掀起衣服,在纖細的腰上,勉強掐出一點肉,炫耀地上下晃了兩下。
他一鬆開手,那點肉立刻平鋪回去,根本找不到痕跡。
顧詩彎腰湊過去看,好家夥,都掐紫了。
最後雲含光如願以償地拿到去江南的資格。
顧詩扒拉著冠冕上的五彩玉,幽怨地歎了口氣。
往好了想,至少雲含光手勁比之前大了。
…….
顧詩當皇帝後沒多久,就下令嚴禁軍.妓。有小核和嶽櫻寧兩個女將軍在,這道命令沒有僵持太久,就通過落實了。
軍營裡乾淨了許多,小核感覺呼吸都變得順暢起來。
拜月節的夜裡,小核正在賞月。
邊疆的月亮,比京城的還要明亮。她仰頭靜靜地望著,有些思念被送去京城的兒子。
就在這時,一個士兵跑進來,他急急地跪下,“夥房抓住一個奸細,他想要往飯菜和酒水裡投毒!”
小核臉色瞬間沉下去。
士兵繼續道:“四殿下從他口中問出,桓城那邊也進了奸細。”
小核霍然起身,一掌拍碎眼前的木桌,“飛鴿傳書,將消息送去桓城,讓嶽將軍小心提防!”
士兵離開後,她罵罵咧咧地往外走。
四皇子已經在城牆等了。
他伸手指了指遠方:“娘子,我聽到馬蹄聲了。”
小核火氣蹭蹭往上竄,她抄起長.槍冷喝道:“來得好,弄死這幫狗東西!”
數隻信鴿先後往桓城飛去。
大部分都被射下來,卻依舊有一兩隻堅持到了終點。
士兵帶著信鴿進來時,嶽櫻寧和嶽老將軍正在吃飯。
她摘下信鴿腿上的小紙條,輕聲念道:“城內進了奸細,飯裡有毒,彆吃。要是吃了,趕緊給老子吐出來。”
她話音未落,一旁的老將軍已經開始摳嗓子眼了。
父女倆努力了半天,最終還是沒能躲過去。
看著吐血而亡的老將軍,嶽櫻寧抹了抹眼淚。
她從梳妝盒裡,拿出胭脂將蒼白的臉頰塗上薄紅。又用力抿了抿唇脂,蓋住青紫的嘴唇。
嶽櫻寧抄起一旁的兵器,邁步走出軍營,走上城牆。
原本焦急等待的守城士兵,見女將軍來了,都鎮定下來。
副將上前一步,“將軍,外族大軍正在向這邊衝鋒。”
嶽櫻寧嘲諷地冷笑道:“好,那邊讓他們有來無回!”
她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守城的分工。
女人略顯尖銳的聲音,有力而沉穩,仿佛勝券在握。臉上張揚的笑容,讓士兵也跟著冷靜下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嶽櫻寧的視線越發模糊。
她靠長.槍撐住身體,耳邊隱隱傳來陣陣喊殺聲。
潔白的月光灑在城牆上,像是落了一層雪。
恍惚間,嶽櫻寧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承影哥凶狠嚴厲,總是逼她在太陽下紮馬步拎水桶。含光哥怕她忙於練武疏於學業,天天在她耳邊背書。美得不像凡人的詩詩哥,會趁著其他兩人不在,偷偷喂她喝梅子湯。
秋天她跟著承影哥上山打獵,被狗熊追著跑。承影哥把她推上樹,自己跟狗熊搏鬥。最終他們打贏了狗熊,回去後他們被雲含光追著打,繞著宿舍跑了好幾圈。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味,明亮的火光,和刺耳的慘叫聲,充斥著整個世界。
嶽櫻寧一瞬間,又從童年回到戰場。
她看著城下一望無儘的鐵騎,眼睛逐漸失去光澤。
現在想想,元承影好像教過她萬事小心。
可惜她那時太小,心高氣傲,沒有聽師父的話。
外族這次的攻勢格外地猛烈,副將有些撐不住了。
他來到嶽櫻寧身邊,“將軍,你.……”
副將猛地愣住。
女將軍撐著長.槍靠著城牆,恍若一尊雕像。
她七竅流血,胸口再沒一絲起伏,已然死去多時。
副將身子顫了顫,咬牙對守城將士大聲吼道:“將軍有令,死守桓城!桓城百姓還在過團圓節,這種日子我們不能輸!!!”
……
清繳完反賊,正準備返回京城的元承影,很快就接到了邊疆告急的消息。
他一邊送信上報朝廷,一邊帶兵過去支援。
等遠在京城的顧詩收到信,已經是幾天後的事情了。
聽說元承影及時趕去支援,朝中大臣都還很樂觀。覺得有常勝將軍出馬,桓城翰城肯定無憂。
可第二年,噩耗傳進京城。
兩座城池都破了,嶽家父女被人毒死。四皇子和小核將軍帶兵死守翰城,在桓城淪陷後,被兩側夾擊,雙雙殞命。
早一步趕去邊疆的元承影,在半路上正好和大舉進攻的外族鐵騎撞上。
雙方交戰許久,元將軍駐守城池,將外族死死地擋在外麵。
入冬後,雙方的交戰規模小了很多。本來元將軍已經有勝利的苗頭,但大雪封路,糧食運不進來。
大雪讓這座城成了孤城,冬天又沒收成,全靠存糧度日。元家軍幾十萬張嘴,一座城根本供應不了。
補給跟不上,雪太大連野獸都獵不到,戰無不勝的元家軍敗給了饑餓和嚴寒。城破後,士兵百姓無一幸存。
朝廷大臣緊張地交頭接耳,有的大臣再次提出求和,還有的惶惶不安,生怕一覺起來,外族就到了家門口。
顧詩撐著臉頰,慵懶地坐在龍椅上。
下麵亂哄哄地聽著心煩,他沒聽到什麼有建設性的意見,手指用力敲敲龍椅扶手。
“吵夠了麼。”
帝王冰冷的聲音在朝堂上傳開,大臣們瞬間安靜下來。
顧詩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元將軍有消息麼?”
來人彙報:“外族在城牆上高懸一具屍體,那屍體麵目全非,但身上穿著護國將軍的銀甲,胸口插在他慣用的長.槍。”
顧詩擺擺手:“朕知道了,其他人還有什麼想說的。大敵當前,你等可有退敵之法?”
大殿上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顧詩仰首道:“王將軍、劉將軍,命你二人即刻領兵前往弦城、晧城協助守軍收納流民、抵禦外敵。溫將軍,你帶兵去江南,護送雲丞相回京。若是他出半點差池,朕拿你是問。”
“文大人,朕聞你和天下第一坊的坊主有些交情。你去將兵敗的消息告知坊主,此時國之存亡,朕相信坊主拎得清輕重緩急。給江湖十三派掌門送信,這回不是招安,是讓他們早做提防。免得準備不足,被外族滅了宗。”
顧詩負手而立,眉宇間滿是上位者的威嚴。
“朕知道你們現在很緊張,但外族每過一城,就屠.殺一城百姓。京城一旦破了,那爾等妻兒老小,都將被外族生吃活剝。此時退無可退無處可逃,唯有正麵迎敵,才是唯一的活路。”
大臣們沉默地跪伏在地上,大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半晌,劉將軍高聲喝道:“臣定勇不畏死,護我山河!!!”
這一聲像是水滴落進滾燙的油中,被逼上絕路的大臣們群情激憤,朝中響起一聲聲‘護我山河’。
看情緒差不多了,顧詩宣布退朝。
他昂首挺胸,即使跛了一條腿,身姿依舊挺拔堅毅。
皇帝這麼沉著冷靜,也讓大臣們跟著平靜下來。
宮女太監們簇擁著顧詩一路往宮裡走,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宮女小紅,暗暗偷看他的臉。
旁人或許不知,但她是知道的。皇帝和將軍是愛人,他們經常在寢宮裡巫山**。
她以為將軍死了,皇帝會很傷心,可顧詩臉上找不到一點悲傷的感覺。
等進入寢宮,顧詩揮退所有人。他關上門,將藏在床下的小木盒拿出來。
他坐在床上,抱著木盒一張張看著裡麵的信。
‘我買了一隻很好看的玉鐲子,回去之後送給你。今天下了場雨,我格外想你。’
‘軍營裡跑進一隻黑狗,又蠢又傻。你常說我像傻狗,這明明是罵人的話,為什麼我聽著卻覺得開心?一定是因為我太喜歡你,汪汪,等我回去叫給你聽。今天月亮很好看,狗很蠢,我很想你。’
‘有百姓送我一壇酒,好喝。若是含光在,他一定很開心。飲酒誤事,我隻嘗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酒太好了,我醉得厲害。月亮映在酒水中,我卻在壇裡看見了你的倒影。酒很好喝,我好想你。’
信很快就被顧詩看完了,他將信整理好,又重新看了起來。擔心眼淚把信上的字打濕,他隻好舉著信看。
顧詩看了一遍又一遍,時哭時笑,狀似瘋癲。
他不許太監宮女進來,就這麼僵坐在床上,看了一天一夜。
……
江南發生水患,被雲含光整治過的地區,開始有條不紊地抗拒洪水。
賑災款及時到位,被敲打過的官員不敢再耍小心思,老老實實地組織百姓應對災情。
餓殍遍地的慘劇沒有再次上演,但雲含光的身子扛不住了。
距離十年期限越來越近,毒素也淤積在體內,他狀態一天不如一天。
溫將軍趕到江南時,雲含光已經躺在床上,哪都不能去。
最開始隻是咳嗽,現在是每日咳血,全靠藥吊著續命。
溫將軍既感到惋惜,又害怕皇帝責罰,到處尋求名醫。
他知道雲丞相和元將軍是結義兄弟,便沒敢告訴他元將軍戰死的消息。
每次雲含光問他邊疆的事情時,他都說情況有所好轉一切儘在掌握。
這日陰雨綿綿,又濕又悶,讓人心煩。
溫將軍像往常一樣給雲含光喂藥。
雲含光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他。
他沉默許久,輕聲道:“翰城桓城破了,元家軍也敗了。將軍,我說的可還對?”
溫將軍慌忙否認,雲含光卻歎息一聲:“我瞞著聖上,沒讓人告訴他我病倒的消息。依照聖上的性子,沒理由無緣無故急召我回京。想來隻有一種可能,外族已經深入朝顧內部,聖上怕外族打到江南,想把我帶回京城保護起來。”
這種事情,他又怎會猜不到。
他看向溫將軍:“元將軍怎麼樣了?你直說便是。”
溫將軍先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憋了一陣,才說受了點輕傷並無大礙。
可他話剛出口,雲含光忽然吐出一大口鮮血。
溫將軍連忙叫大夫,雲含光捂住胸口:“承影,承影,你總是說自己百戰不殆,怎卻先我一步而去!”
郎中們慌張趕來時,隻看見丞相雙目緊閉,口中不住地喚著承影。
溫將軍忙說將軍還活著,雲含光慘淡一笑,眸中透著無儘的悲傷。
“你莫要騙我,承影…承影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微不可聞。
溫將軍攥住他的手,卻看到他微微勾起嘴角,掙紮地抬起手,似乎要抓住什麼東西。
他上前,聽見雲丞相輕聲喃喃:“若是我再大膽些,若是我沒有吃毒丸,若是從前我沒有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終歸,是遲了。”
蒼白的手緩緩垂下來,郎中們搖頭歎息。溫將軍抓著冰冷的手:“啟程,送丞相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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