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莫府。
莫五娘低垂著眉眼,大禮跪伏在地上,一邊偷偷騰出隻手來,隔著袖子把一個碩大的玉鐲推到手肘,使勁往上擼了擼。冰涼的玉鐲子卡得皮肉生疼,她咬著嘴唇,偏要讓它疼,賭氣似地推著鐲子往上使勁。
鐲子是好鐲子,可現在這樣戴著,卻叫她無端端地生出一股屈辱。她手粗,比不過嬌生慣養的小姐們十指纖纖,娘就捧出這麼個寶貝來,叫她往鐲子上係條帕子遮擋。娘不是個受寵的侍妾,爭不到家主寵愛,就指望著她去攀高枝,勾心鬥角地求到了老太太哪裡,終於成功把她送到西院去伺候翎皇子——她再怎麼說,也是莫家有排行的姑娘,這會兒卻被自己親娘逼著爬床,去爭個侍妾的名分,還要被人挑三揀四地嫌棄。她越想越心煩,身子一晃就被教導禮儀的司禮官見到了,誡鞭一指,“啪”地拍在她肩膀上。
莫五娘嚇了一跳,恨恨地一個頭“咚”地磕出老大響,引得幾個學禮儀的女孩子都轉身看了過來,嘻嘻笑成一團。
優雅端莊的司禮官麵容不動,將誡鞭一揮,輕輕點在莫五娘腰身:“行禮的時候,肩要平,腰背挺起來。俯身是表示尊敬,不是泄憤。不管姑娘們以前做過什麼,隻要踏進皇子府邸,以後就是宮廷女官了,既然享有帝國奉養,就要維護皇室的光輝,言行要端莊潔淨,不要如此輕浮。”
她說完,便叫了一名官人走到前麵,為眾人作示範。
莫五娘輕輕歎了口氣,低頭跟著拜了下去。
有什麼辦法呢……她已經無路可走了。
她是歌姬養下的私生女,教坊裡長大的野丫頭,幾年前才被接回主宅。家主把她們娘倆扔在教坊裡一忘就是十來年,為了補償就讓她跟主母生的子女一起排行,冠了莫姓。
比起其他庶出姐妹來她已算幸運,可娘卻由此生了妄念,非要像真正世家小姐那樣讓她嫁個顯赫家族,還怨恨主母不肯居中搭橋,大鬨了幾回。主母索性不再管,婚事一年一年地耽擱下去,眨眼就成了老姑娘,可娘還做著飛黃騰達的美夢,指望著她恃寵上位,作個皇子側妃。
這次翎皇子受傷,家主說殿下隻要美人伺候,她本來是不配的。還是老太太說她手腳利落能乾活,又算半個莫家人,才勉強留了下來。她被瞞得緊,直到司禮官入府來教導禮儀,才知道自己被親娘沒名沒份地送了人。她本是要撒潑大鬨的,可是老太太和主母都給了賞賜,那珠釵又很值錢,隻得先偃旗息鼓,收下再說。原來服侍皇子就算宮中女官了,以後每年宮廷都會給一點俸祿,錢不多,但足夠她有吃有喝過日子。雖然明知道這是從一個火坑跳進了另一個火坑,她也決定從了,因為有錢,就比什麼都好,不用在人手底下討生活。
她心灰意懶,死心塌地地學了一天規矩,便和其他人一起換了統一的宮裝,起個大早準備去西院拜見帝國皇子。女孩子們激動得一夜未眠,忙著敷臉擦身,好像召見完就可以侍寢,搞得她也跟著緊張,神經兮兮地照了好幾回鏡子。
她們進了彆院,就站在屋簷下等待召見。裡麵醫官正問診,一等就等了小半個時辰。莫五娘百無聊賴,四下裡亂瞅,看著宮人們忙忙碌碌,捧出來一盆一盆的全是血水,不由伸長了脖子跟著往裡麵看,提心吊膽地想:這個皇子還行不行了?
她聽了半天,裡頭卻寂無聲息,隻有紛亂的腳步聲,偶爾能聽見莫家主在低聲問醫官什麼。過了一會兒,隻聽醫官柔聲道:“殿下不要強忍,若是疼痛就叫出來,否則氣機鬱結,反而不利化瘀。”
莫五娘忍不住豎起了耳朵,可是裡頭依舊寂靜,隻傳來醫官的一聲歎息。
她們又等了小半個時辰,直到醫官們都退出來,才得了空進去行禮。屋子裡昏暗幽靜,一進去就是撲鼻的藥味,又苦又悶,聞著叫人心裡陰鬱。莫五娘隻見到了內室裡一張大床描龍繡鳳,就身不由己,跟著眾人拜倒在地。
她聽見莫家主坐在床邊,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似的,用一種格外輕柔舒緩的語調低聲說:“舅舅找了幾個美人,幫你把屋裡人換了,你自己看看,喜歡不喜歡?”
他說完便要女孩子們抬頭。莫五娘深吸一口氣,慢慢挺起身來。在一團奢麗的錦繡中,她先見著了翎皇子毫無血色的臉,下巴尖尖的神情沉靜,冰雪一樣薄脆易碎。
翎皇子居然是……是這麼小的一個小孩!
莫五娘大吃一驚,心裡頭那點敬畏登時煙消雲散。幾年前隆王帶兵出征時她去湊熱鬨,曾見到隆王揮戈前行,魁偉如戰神。在她心目中,帝國皇子應該都像隆王那樣高大威武,凜然不可冒犯,那想到眼前這位翎皇子才是個半大孩子,潤澤嬌貴,好像捧在手心裡溫養的一塊玉。
她呆呆地看著翎皇子,等莫家主把人扶起來她才看清,以為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原來也挺大了,隻是蒼白瘦弱,巴掌大一張臉,顯得小。她看著翎殿下那一雙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輕輕往這邊一掃就荏弱地垂下了眼睫,不由放輕了吐息,暗暗歎了口氣。
這也太不靠譜了……找什麼美人啊,這麼點小孩子!
她這樣沒禮貌地看人,很快就被容鈺察覺,又多看了她一眼。五娘自然也是漂亮的,寬肩高個,大胸大屁股地非常壯實。隻是和另外三個女孩子一比就差得遠,沒人白,也沒有人家精致。莫慶餘也看出了不協調,他有點尷尬,輕聲對容鈺解釋:“這丫頭叫五娘,老太太說還是家裡姐姐可靠,就讓她來照顧你幾天。”
小舅舅的子女雖多,容鈺卻隻和舅媽生的孩子來往過。莫慶餘這樣一說,容鈺就知道了五娘是庶出,輕輕應了一聲:“五姐姐。”
他乖得莫五娘心頭發軟,但是上下規矩還是記得的,慌忙應答:“不敢當,殿下叫我五娘就好。”
容鈺點了下頭,指了指臨淵道:“這是我的影衛。”
莫五娘便抬眼一瞥,卻見那個叫臨淵的武者目光沉凝,正冷冷注視著自己。她心頭一凜,慌忙垂下了眼睛,心裡卻覺得這個人冷峻威嚴,更像個帝國皇子的模樣。
她和女孩子們行過禮,便留在了外屋服侍。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請見,那人有一把年紀了,看著一臉的晦氣相,腿腳也不太方便。家主見到他就親自迎了出來,滿口“統領將軍”地叫著,那人卻隻是點點頭,啞聲道:“莫家主,老臣想和殿下私底下說幾句話。”
莫慶餘便出到外屋,又讓五娘給統領將軍送把椅子。奇怪的是這位將軍進去後卻沒關門也沒打簾子,隻是默默坐在椅子上。他不吱聲,翎殿下也不吭聲,內室裡一片寂靜,五娘忍不住好奇,支楞著耳朵聽了半天,才聽見統領將軍啞聲問:“叫人給我送兩壇酒過來成不成?”
翎皇子“嗯”了一聲。又過了半天,統領將軍自己拖著椅子出來了,對莫家主點點頭,說:“我要老壇竹葉青。”
他這樣那樣的點了許多,莫慶餘便叫小廚房全記下,轉頭再進裡屋,卻見小殿下脫了力,沒精打采地歪在枕頭邊。他心疼得不行,連忙把人都帶出去,叫翎殿下好好睡覺。
等小屋裡清淨下來,容鈺反而睡不著了,軟軟地垂了一隻手臂在床下,拿指頭劃臨淵的腿玩。屋子裡地方小,大床和牆壁之間留了一段距離,正好夠一個人藏身。臨淵之前在這裡給花脖子喂吃的,後來花脖子熟悉了地盤往外跑,容鈺卻不讓他走了,塞了許多枕頭墊子在角落裡,非要他陪自己養傷。
他戳了臨淵半天,臨淵卻不知道怎麼給回應,就隻好一動不動地忍耐。那軟弱無力的手指在他膝頭長久地停留,沒什麼重量,卻讓人緊張。他等待著這隻手顯露出目的,也許是傷害,探查,或者像之前那樣找他取暖,可他等了好久都沒等來,翎皇子趴在大枕頭上不說話也不看他,好像觸碰本身就是目的。
這讓他開始煩躁。無緣無故的親近和沒有來由的殺意一樣都是危險的東西,當你不知道目的是什麼,你就得準備好失去更多。在地堡的時候他擁有很多鍛刀人,那些人教他武藝,也照顧他生活。曾經有一個鍛刀人總對他做沒什麼目的的事情,會在夜裡悄悄走進他房間,坐在床邊拍他後背,還給他吃甜點心。他不喜歡被打擾,也不喜歡吃甜,可他還是接受了對方的好意,並且為他隱瞞。
這大概讓那個鍛刀人以為刀跟狗一樣可以被馴養。緊接著他就被要求偷偷去殺一個人,他拒絕,於是甜點心和安慰就都沒了。那個鍛刀人後來打他打得非常狠,他不在乎,可是他確實覺得自己失去了很多。
他不想再被親近,於是他開口問:“殿下想要什麼?”
容鈺說:“我想要你給我唱歌。”
臨淵長吸了一口氣,不問了。
他不開口,容鈺就自己唱了起來。胡亂哼了兩個調子後一換氣,傷口頓時疼得鑽心,像無數隻蜜蜂在心口亂蟄。他睡也睡不好,醒著又難受,隻得找事情分散注意力,要臨淵把桌上禮盒拿過來給他看。這些東西都是宗室和各家勳貴們送過來的,怕他病中無聊,送來的都是些九連環,木玲瓏之類能拿手裡擺弄的小玩意,其中有個八龍攢珠的檀香球,外頭一層鏤空龍紋,裡頭是個光彩奪目的大珠子,一搖起來咯噔咯噔能響出不同的音調。臨淵被聲音吸引,緊盯著看了半天,容鈺就故意拿球在他麵前一個勁晃動,想引他自己伸手來拿。
他才晃了沒兩下,臨淵就被他弄煩了,麵無表情轉過了頭。
他臉雖然轉了過去,注意力卻一直在容鈺手裡,聽見翎皇子晃出了奇怪的聲音,忍不住又轉回來看,容鈺便把球扔到了他懷裡,自己又掀開一個禮盒。那禮盒裡都是各色的酥糖,容鈺拈起一塊豆沙酥塞臨淵嘴裡:“這個好吃。”
臨淵怔了怔。豆沙酥進嘴就化,他來不及拒絕,隻得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