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戀於已故的事物是人的本能,正如想要保護內心最柔軟的部分的願望一樣,潛藏在人的頭腦深處。
光的眼睛一直緊緊黏在佐為身上,片刻都不願離開,看得佐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光?”
“啊!”察覺出佐為的不安,光連忙猛拍自己的腦門。剛才他是因為心情激動而沒想好如何開口,一直這樣僵下去可受不了!還是儘快找點話題,嗯,找點話題……
光突然抬起頭,期待地問:“對了,佐為你應該會下棋吧?既然你是天皇的棋師,水平肯定不差!”
這期待中夾雜著多少味情感,也隻有他心裡最清楚。
他不知道現在該如何與佐為相處。上一世,因為習慣了佐為的存在,兩人成天在一起也非常無拘無束,但眼前這個佐為還不熟悉他,光可不想給佐為留下什麼壞印象。既然佐為喜歡圍棋,那從圍棋開始說,一定不會錯吧。
仿佛在印證他的想法,佐為露出驚奇的表情:“難道小光你也會下棋?”
“會……算會一些吧。我的棋都是看著本因坊秀策的棋譜學的。”
在佐為麵前,光可不敢說自己“會下棋”。即使是後來拿到了七段的進藤光,棋力終究還是相對塔矢亮八段略遜一籌,更何況麵對這個擁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圍棋才能的幽靈,藤原佐為呢?
但顯然,佐為的注意力完全被他後半句吸引了。
“……秀策?!小光你喜歡秀策嗎?”佐為麵帶微笑地指向自己的包子臉,帶著幾分得意,“你說的那個秀策,其實,就是我喔!”
一副尋求表揚的樣子。
知道知道,那當然也是你。光憋得嘴角都快翹上月球了,卻還是一邊忍住笑意、一邊配合他講故事:“啊?佐為,你沒有在胡說八道吧?秀策可不是平安時代的人啊。”
佐為因為這句質疑而氣呼呼地舉起了雙手,“當然是真的!自從宿身於這浮木盤後,我再次蘇醒時,遇到的那位名叫虎次郎的少年,就是後來的本因坊秀策。後世流傳的秀策的棋譜,其實全部都是他替我下的,全——部喔!”
“真的?那我們打個賭吧,要是你真是秀策,我就滿足你一個願望。”光說著,裝作滿不在乎實則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棋罐,從下往上抬頭看著佐為,“秀策肯定不會輸給我這種小學生吧?”
佐為一愣,“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對局?”
“嗯。不下一局,怎麼知道你有沒有在吹牛嘛。”
明明這是一句挑釁的台詞,可在佐為聽來卻格外悅耳,因為“對局”這個詞,已經太久沒出現在他的世界了。
虎次郎病逝後的一百三十六年,他都獨自沉睡在這棋盤中,無人與他交談,更談不上對弈,陪伴著佐為的,隻有一眼望不到儘頭的漫漫長夜。這種窒息般的孤獨屢次叫他差點放棄,但對圍棋的熱愛又令他堅持了下來。
堅持了下來,才終於遇到第二個將他呼喚出棋盤的孩子,進藤光。
佐為先是幾乎落淚,隨後換上了孩童般的笑臉。
“——太好了!對局吧,小光!我已經上百年沒有下棋了,你竟然這麼懂我!”佐為雙手用力揉著光的頭,以此表達內心的喜悅,“沒想到,我重新醒來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會下棋!上天怎會給我這樣的好運!來來,就用我棲身的這個棋盤來下一局吧,快,快!”
“好啦好啦,你彆催我啦,這樣我會看不到棋盤的。”
光假裝抱怨著躲開佐為的抱臉攻擊,但其實,他的內心比百年未曾搏殺棋戰的佐為還要興奮。就連將另一盒棋罐打開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蓋子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就是證明。一如當初塔矢亮強忍對佐為的恐懼,向光提出對弈時的心情。
光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佐為消失已經十年了,這是他十年來,久違的和對方的交手。最後那局棋才下到一半,佐為便在拂麵春風中化為了透明的星屑,而他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來不及說一句再見。
如今……如今的光,懷揣著十年來獨自一人的努力和忍耐,竟然有些害怕與過去的佐為對弈。他不知自己棋力在這十年究竟成長了多少。
能贏嗎?
即使是麵對尚未學習現代定式的佐為,十年後的他,也真的……能贏嗎?
這一局,與其說是對佐為的補償,不如說是對自己的考驗。
——這十年時光,是否被白白浪費的考驗。
“小光?”察覺出他潛藏在靈魂深處的緊張,佐為安撫般低頭望著他,“你沒事吧?”
光笑著搖了搖頭。
“沒事。你一向喜歡用黑子,那就由你執黑吧。請多指教啦,佐為。”他將裝著黑棋的棋罐挪到手邊,在棋盤上方深深鞠躬。
見狀,佐為也虔誠地俯下身去。
“……請多指教。”
佐為深吸一口氣,再度垂眸時,已是無比嚴肅的神情。
“十七之四,小目。”
意料之中的展開。光幾乎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就預料到了結果,手指早一步將棋子擺在了對應的位置,但在棋子完全落下之前,光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指著棋盤,解釋道:“不行啦,佐為坐在我對麵,所以你說的方向會顛倒,不如就直接用扇子指出想落子的位置吧。”
對哦,上下會反過來。
“原來如此!小光你真聰明!”佐為恍然大悟。
這套辦法虎次郎確實是沒想出來過。
光無奈地笑了笑:“我倒希望你這句誇讚,能留到對局結束的時候再說啊。”
不過,為什麼小光明明指出了這個問題,剛才他想放置棋子的位置卻沒弄反呢?佐為心裡的疑惑隻維持了極端的一瞬,下一刻,他的目光便被落下的棋子轉移走了。
光夾起棋子的姿勢格外老練,就像無數次演練一般,急切而迅猛。
毫無懸念地,第一手,佐為下在了小目。一如從前立於秀策身後時不加沉吟的出手。
優雅清脆的落子聲。
猶如震懾人心的樂音。
第一顆棋子落下之際,佐為的淚水猛地奪目而出,忙用扇子擋住自己過於激動而無法控製的臉龐。
見狀,光欣慰地揉了揉眼角,沒有說話。
初見佐為時,他還覺得一個大男人下盤棋就能哭成那樣太奇怪了,如今身份互換,他卻比任何人都能體諒佐為對這局棋的渴望。佐為早已心潮澎湃,畢竟他等這一局,足足等了一百三十六年。
“很開心吧,佐為。”光又夾起另外一盒棋罐裡的白子,高高舉起,“這場久違的對弈,我們都等得太久太久了。”
佐為沒注意到光這句話裡的深意,眼下他滿心都是重新下棋的喜悅,外界的一切都無足輕重。
子起,子落。
小目。本是秀策最擅長的起手。原本也是光最習慣的起手。
但光沒有選擇延續這個習慣,而是直接進入了角落爭奪戰。他的第一步,就落在佐為的斜上方。
“嗯?”
佐為陷入了沉思。一般人會先占據四角後再開始布局,為什麼他拒絕這樣做?但是看他拿棋子的姿勢,應該也不是純粹的新手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