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為搖了搖頭。
“不,我想你還是直接告訴他更好。有時候手談也是有言外之意的,如果對方不願承認,就會一直誤解你的本意。”
佐為這番話就像一股暖流,慢慢洗滌著光煩躁的內心。
畢竟今天說要和緒方下棋的是自己,自己也有義務幫亮擺脫這莫名其妙的心理陰影。即使沒有他進藤光,塔矢亮也需要克服人外有人的恐懼,才能走得更遠。他這一路都太順遂了,這樣的人,亟需一個真正的目標,急不可待也想完成的目標。
而不是被過高的目標嚇倒,轉身丟盔棄甲而逃。
光想到這裡,乾脆暫停了棋局。
他放下棋子望向亮,開口說話了。
“輸棋很痛苦吧。”
“……誒?”
光突然的聲音讓亮和緒方都有些吃驚。
“我也有過一直下一直輸的階段,因為有一個無法超越的對手擋在我麵前,他太優秀了,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贏得了。沒有比那更難熬的體驗了,贏一次,哪怕隻贏一次,都能打破冰封的海麵,但我做不到,除了輸還是輸,輸輸輸輸輸……最後,我完全忘了贏棋是什麼節奏。”
他在說上輩子天天和佐為對弈,反而在院生排位賽中屢屢失利的經曆。佐為太強了,強得光根本不敢進攻,隻要進攻了肯定就會被反擊,然後血本無歸。但其實,對手如果不是佐為的話,那些進攻是很可能會奏效的。這樣一來他都不敢嘗試了。
佐為不知道光指的是哪個人,但這種心情他也是能理解的。
一直困在自我懷疑裡,會降低刀刃的鋒利度。
“我們下次再下吧。”光提出了這個看似有些輕率的方案,“你需要一些勝利來提振心情。在勝利裡找到自信,才能回來好好和我下。”
這似乎是在暗示自己技不如人。亮的自尊心很強,聽到這番話,隻覺得本能的抵觸。
“不,我還可以繼續!”亮很堅決地駁回了這個方案。
他在咽口水。光看到了亮的喉嚨顫動的瞬間。明明精神都很緊繃了,還是想堅持到最後啊,該說他堅強呢,還是頑固到搞不清楚狀況呢。
“不要再逞強了,塔矢。”光眼裡的光線也暗了下去,“這局棋根本不是你的水平。”
“這就是我的水平。”
“彆胡扯!”
光一怒之下拍桌而起。
在剛剛塔矢亮接連下出好幾手中庸自保的臭棋之後,光平生第一次誕生了在中盤失望離席的衝動。他看不下去了。這樣僵硬的棋,根本不是塔矢亮應該下出來的,隻讓他覺得自己的認真受到了嘲弄。
就如塔矢亮費儘周折在中學圍棋聯賽上抓住進藤光、卻發現他下棋根本是在胡亂玩鬨時一樣。
他生氣了。
“不管怎麼說,先把這局下完吧,進藤。檢討是在那之後的事。”緒方插進了對話。
身為局外人,緒方還可以在這種場合保持鎮定,他的評價是最中立的,一局棋沒有正當的理由就隨意中斷也太失禮了,不管進藤光如何生氣,都不該從座位上站起來。
光卻沒打算好好遵守這個規定。
如果不趁現在,有些話他就說不出來了。那些隻有乘著情緒才能說出口的大實話。
於是他反而加大馬力,毫不遮攔自己心中的不悅,對著呆愣在原地的亮發出一聲巨大的咆哮:
“不!我認識的塔矢,是更大膽的、更敏銳的、更一往無前的家夥!”
亮啞口無言。
可他還是想辯駁點什麼。
“……在你這堵高牆麵前,我束手無策。”半晌過後,亮隻能再次掏出虛偽的假麵,掩飾真實的心,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外人的事,“抱歉,讓你失望了。”
“你根本沒懂我生氣的點!”
光的咄咄逼人終於也燃起了亮的怒火。
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無論什麼情況都不可以發怒,憋得久了,他連生氣是什麼感覺都忘了,直到進藤光幫他找回了這股衝動。
亮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用更大的聲量吼了回去:
“你又哪裡懂我的心情了?!你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根本不合理的存在!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努力到極限的棋手,因為你,我對自己確信的努力都產生了質疑!我相信過的一切,都變成了謊言!”
亮突如其來的自白讓緒方都呆住了。
他從沒見過這樣宣泄自我的小亮。
也沒見過歇斯底裡地吼出真心話的小亮。
原來他……是這麼想的嗎?進藤的出現徹底擾亂了他的世界觀?
緒方承認,方才那盤快棋體現了進藤光優秀的棋感,但也僅此而已,有些有天分的小棋手也不是不可能做到。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光真的是個不可戰勝的天才,畢竟他又沒在正式場合同高段職業棋士對弈過。
亮是不是在內心擅自給光添加了過強的濾鏡?
此刻的塔矢亮,正因一時衝動說出了那番話而冷汗涔涔。
他心亂如麻,不止是因為光打算中斷棋局,也是因為光誘導他說出了真正的心裡話,逼迫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塔矢行洋說過,亮有沒有圍棋的才能他不清楚,但棋手必備的兩個才能卻已經具備了:一個是比任何人更努力的才能,另一個是比任何人都要熱愛圍棋的才能。
亮就是靠著這句話才努力至今。
然而,進藤光的橫空出現撕裂了現實與夢想的那層紙。
亮第一次明白了什麼是天才。
而自己不是。
“……”
看到亮眼裡閃爍的憤怒的淚光,進藤光肚子裡的火也嗖地冒了上來。
他以為隻有他這樣嗎?!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