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淮西又西7(1 / 2)

雖然得了唐祁默許,她時常能跟著何衍他們外出遊山放馬吃草,但這種好事不是時時都有的。按照何衍的要求,每日早晨她要跟著他們一同起來練功才能得來一次外出的機會,這當然是因為他們不想再背她下山的緣故。

如此一來,劉溪鴒也隻好同他們一樣,每日起得比雞早,馬馬虎虎練完功後,還要同他們一道在前院讀書寫字。到了這會兒,她才隱約明白,唐祁這兒似乎是不養閒人的。讀書也好練功也罷,皆是有實在的用處,與自己小時候背包上學堂大有不同。

何舒二人自小跟著唐祁,皆有武藝傍身,是外出行走辦事必不可少的;除此以外,他們還要替他外出畫圖和處理信函,可見讀書習字亦是不能不會,不過要求並不大高就是了。

唐府請的是位姓鄭的先生,每旬來府上兩次,其餘時候都是他們自學,好處便是不必日日去學堂應卯,也不必跟著夫子屁股後頭天天罰抄。鄭先生是個老舉人,老家在長江邊上。

延嘉四年大旱結束後,這大江便不時鬨些水災,黃州亦是時常江水泛濫,許多農戶家中的宅田岌岌可危。幸得黃州知州將修堤防洪的事交由唐祁主持,叫那修建的江堤提前竣了工,鄭先生老家的田才沒被淹。因而他們一家都十分感念唐祁,送了好些雞蛋穀子什麼的上門,唐祁哪裡肯要?

於是鄭先生便主動入府擔起了教學一責。先生這人也頗有意思,三五不時來一趟,偶爾坐堂時還會打瞌睡,課業教得不算太認真,看看字、講講《老子》、查查默寫便罷了,這路子不由讓劉溪鴒想起了歸錦書院裡那個老態龍鐘的許子瓚先生,那也是一個灑脫不羈的老頭兒。

教書教得如此得過且過,唐祁縱使要給錢,老鄭也拒絕得理直氣壯——您看我也就幫你看看孩子,彆的學問我也沒您好,教也教不了,府上管頓飯便罷了吧!一來二去,唐祁也隻有應允。

說來,兩年在薊州與江寧的暫居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好印象,來這不過兩個月,倒讓她時時回憶起在歸錦書院的時光;除了同母親相依為命那幾年,她竟對這自在之處生出了些依戀。

當然,如果沒有唐大人愈發嚴厲的調教就更好了。

這夜,知縣大人難得有空給女娃親自瞧瞧字。

“你這個‘走’字,我說了兩次了,下麵這捺不要折,怎的,你記不住嗎?”

“隻說了一次。”還是半個月前。

“你還知道我說了一次?”青年溫聲反問,似是毫不生氣,可手裡的細竹棍卻毫不含糊的舉了起來,“左手。”

她手剛伸出去,唰唰幾聲,細長的竹棍飛快的抽了下去,掌心到手腕下霎時便起了幾條紅印,那刺辣疼痛的感覺比震驚來得略晚,她甚至沒想到她真的會挨打——首先,這很丟臉。

唐祁瞧著小丫頭的眼皮子開始眨巴眨巴,心道這就要哭了?

劉溪鴒果真暗自腹誹:這人可真不客氣,我在家也沒挨過這種打,舅舅都舍不得打我,他定是算準了我人在屋簷下不敢告狀——其次,她一麵覺著委屈,一麵硬生生要把那眼淚花憋回去。

哪知知縣大人一眼瞧穿她的心事,叫她的努力統統都作了廢:“在家沒受過這種委屈吧?你娘你舅舅都舍不得打你是吧?”

她一縮,猛地搖頭,“叔父是為我好。”

“當真?”

“當真,阿衍和阿放他們都羨慕我有大人親自點撥。”她老實的點頭,說到後麵那咬牙切齒的意味卻愈發濃厚。

青年饒有意味地敲了敲桌子,“不是我願親自點撥,是你舅舅特地來信囑咐,要對你要嚴苛管教。子坤兄的字好,我雖不如他,但教教你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低頭道:“是,舅舅說您是天縱奇才,說我天資一般,性子還拖拉,交代我要好好跟您學,這福氣是多少人想都想不來的。”

這話也不假。

一來,何衍舒放那幾個男孩兒常常都是由寶師傅一律管教,動輒鞭子板子一塊挨,同他們相比,她這麼兩下竹棍簡直不如螞蟻咬兩口。何況在他們看來,自家這位大人平日裡也是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可但凡有空,他還是會親自督促這小女娃的課業,當真是好福氣,也不知這女娃的舅舅究竟給了多大把的銀子。二來這唐祁的確是少年成名,才學高絕,有過目不忘且縱橫謀劃的本事,可偏偏出身一般,若非天資聰穎之外另有那股狠絕之心氣,他也絕無可能在弱冠之年便能做個知縣,若真能叫他調教一二改改她這溫吞憊懶性子,卻也不是什麼壞事。

唐祁搖搖手中那細棍,嘴角一彎,露出左頰邊的酒窩,“我同你舅舅說,我這無兒無女的,下手也不知輕重,若是把你打出個好歹可怎麼辦,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你用這個就行,她看見就怕了。”

……

劉溪鴒心道這難道不是“嚇唬嚇唬就行了”的意思嗎?還真的打?這竹棍就連舅母洪氏每次也都隻是拿來嗬斥幾句,她一老實巴交的認了錯,舅母便罷了,從沒真正落下身來過。

她認命的閉閉眼,想到舅舅分彆時說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結果連這區區課業都沒有商量的餘地,也不怕她真被打個好歹。思及此處,她覺得好生沒趣。

在這裡,仍然陌生的青年,雜草叢生的路麵,無序的畫麵,一切的一切,就是她的現在。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吧?她應該在溫軟的床上,聽著燭火芯劈啪的聲音,屁股上還有娘嗯嗯哄睡的拍打——她的眼角濕漉得飛快,忍也忍不住。

唐祁瞧著她木著一張臉,眼尾通紅,全然一副任憑處置的不忿模樣,淡然道:“幾下手心而已,你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還是給了回應,搖著頭,聲音極小:“不委屈。”

“在我這裡,可沒有沈府和劉府那因著身世可憐便縱著人的規矩。你要知道,該做的事情,是要做的,該領的罰,是要領的。沒人會哄你的。”

她帶著濃濃的鼻音:“是,我曉得,我認罰。”

“你沒認。”可他還是從她眼中讀出了彆的東西,“有些東西,譬如命,你既應了它,就要拿捏它。命苦,就不能自戀自欺,依靠彆人的憐憫同情,或裝傻充楞過日子。否則,你永遠是一個模樣。”

她還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但這顯然也不是什麼好話。她轉念一想,也罷,總不能叫人看扁了去,正如在沈府不能丟她父母的麵子一樣,在這也不能叫人說沈子坤那個外甥不僅蠢笨,還很不服管教。她撇了嘴,張口答道:“是我的錯,原是我老改不過來該打的,我是氣我自己改不好,還隻會哭。”

女孩到底嬌氣些,這“哭”字剛一落地,她便抽抽了起來。

這下好了,徹底決堤。

唐祁心道,命裡缺水,眼淚卻那麼多。沈子坤啊沈子坤,你家這個丫頭你怕是看走了眼,什麼溫吞老實,才說了兩句就哭成這樣,哭便罷了,還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氣性可真不是一般的大!

她一梨花帶雨,他便歎了氣,難得和顏悅色:“也罷,我帶你再寫一遍,可好?”又招手喚她站了過來,“先說好,再錯怎麼辦?”

“再錯我就去跪著寫一百遍。”

他一笑:“你說的?你明日可還要跟著他們去燕山?”

女孩悶悶道,“絕對不誤了那個時辰。”倒是挺有誌氣。

“過來,拿好了。”他頷首,調整了她握筆的角度,帶她開始寫。

半炷香後。

這位延嘉四年橫空出世的天縱奇才抿了唇。良久,哼哼兩聲,扔了筆回房。留下她在這房裡兀自寫,天才臨走時道:“少一個字,就一竹鞭?”

“是。”

“人要講誠信,說到要做到。”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