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十二年,立夏。
這天,低調的沈家正門掛上了兩盞紅綢燈籠,為的是賀沈提學家的小公子沈奇滿周歲。下午,幾乘馬車便在沈府門口緩緩停下。
門廊下,一身著黛色細鱗紋衣裳的婦人攜著其他女眷仆從等在那門口,便是沈家主母洪玉。自生下沈奇後,洪玉的身子發福了些,站在那處整個人顯得珠圓玉潤。
見著頭車下來的兩位老婦人及兩位青年,洪玉眼一紅,又顧及是在門口大街,便生生忍著,隻迎上去喚道:“娘!祖母!”兩位老婦人早就拿著帕子拭淚,便是洪玉親娘喬氏及洪家老太太。
幾人邊說邊往裡迎送著,後頭的幾乘車上也陸陸續續下來了人。最後一乘馬車上下來一位長衫少年,生得還是周正,見了婦人忙作揖拱手,“見過姑姑。”
洪玉笑道:“戎哥都這麼高了!”
“上次見姑姑還是您出閣那會兒,我才六歲,再不長高些可如何是好!”少年年紀不過十五,雙手一拱,又端直了背脊,袖子一卷,瞧著倒是老成的緊,又從小廝手中取了兩隻錦盒遞了去,“這些日子要叨擾姑姑了,父親母親代向您府上問聲好呢!弟弟妹妹還有姑丈,他們都好吧?”
“都好,進屋吧!”洪玉親熱地拍拍他的手臂,招呼著眾人進了院子。
一行人這才隨著沈家仆從一塊進了院子。這沈府原先沒有這麼大,還是沈老爺子在世時置的一處簡單院房。去年春天沈舜招呼人給老娘修園子的時候又順道盤下來隔壁兩家的地,又一並做了規製,山湖石竹畫欄雕工什麼的也都是新上的,整個府上擺弄得開闊怡然,又不過分裝飾,才瞧著頗有書香門第的氣韻和風骨,洪氏的人來了瞧著才不覺著俗氣落魄。
洪家一行人前來,頭等大事便是給這沈家嫡子慶賀周歲。浩浩蕩蕩的六七乘車馬來到這地界,既是洪玉撐了腰,也給了沈家麵子,但這麵子可不容易得來。那洪玉的娘親喬氏是貴妾,因著洪家大娘子早逝,便常年跟在老太太身邊吃齋念佛,由此頗得其喜愛,可也是好說歹說才能請了老太太下旨。
一說是大孫女出嫁八九年好容易得了個兒子,二說是洪家子弟鮮少東去江南,這江南富庶,也是人傑地靈之處,帶著孩子們開開眼也是好的。三則是不好往外說的一處,便是帶著方才那老成少年郎來堂姑家中做客。作什麼客呢?
這洪家少年本名洪思廉,戎哥兒是小名,他爹便是洪玉的五堂弟。洪家百年高門枝繁葉茂,洪玉出自大房,親爹乃是洪家的主事人,而這洪思廉則是出自三房。洪玉原本也不是多瞧得上這三房的老五,更彆說他的兒子了。但前些日子家中爭吵不斷,言及沈家這位外甥女的親事,主意才打到了這戎哥身上。
一不能尋個人家管她不住,劉溪鴒與揚州劉氏已無許多來往,常年在這泰州打轉,滿大街的人都恨不得認得她,到時候嫁出去,在這地界上夫妻不睦弄出些事情來,沒得折了沈家的麵子,也丟不起那人。
二來單憑她這模樣出身,又到底背了個伯爵獨女的名,劉兆柏還是皇帝金口玉言說的良臣,雖隻過過嘴皮子是個意思,但也不能給他的女兒尋個太差的,倒顯得從他們這出去的姑娘落不下什麼好下場。
因而,最好的法子還是在自家或是沈家旁支分服裡頭找尋。
但沈家一門都是什麼出身?也就她夫君沈舜一人做了個州官,雖說在朝中的庇佑已失,但沈舜這人年少時便四處遊學廣交好友,為人誠懇正直善良,如今也不過而立之年,一切都還有機會。因此,仕途暫緩也不是他們要就此消沉的緣故,再去那沈家分服裡說親,那不是越過越回去?那可不成。
總歸,夫婦倆誰也丟不起那人。
洪氏主仆二人一陣尋思,橫豎這劉家大外甥是要跟到底了,事情總得解決不是?眼看著她沒兩年便要及笄,接著便是說親嫁人,不如好人當到底不是?這迎來了洪家一行人,才迎來了解決之道。
不過沈洪兩家在地方上也多少都是有頭臉的人家,許多事講求一個不可說的徐徐圖之,最好是水到渠成。於是,洪家人先是休整了三兩天,又由沈家人引著一道南下過江,一直轉到了太湖邊上才折返,這前前後後也去了大半月,孩子們該熟絡的也熟絡了。眼下,離沈奇的周歲宴還有些時候,便湊在一塊呆著,聽聽曲兒吃吃茶,逗弄孩子解悶子。
這一日,池子的蓮花開了,眾人便出來賞花。沈芯帶著表哥和表姐一塊在那遠處的亭子當中玩,女眷孩童們則在那處歇著,一塊賞花賞景又賞茶。
老太太懷抱沈奇,由沈家幺媳婦等個頂個恭敬且有眼色的婦人陪著,一麵嘗著點心,一麵說著吃胖了,又遠遠瞧著遠處玩在一塊兒的三個平輩,笑得一臉慈祥。
喬氏帶著笑,不動聲色地對洪玉道:“我看這阿鴒倒是懂事的緊,雲兒那丫頭同她差不多大,也沒她瞧著謙讓有氣度呢。”
洪玉輕輕撇嘴笑道:“她這一點倒是做得比彆家姑娘強得多。雲兒自然嬌氣多了,便是芯兒也嬌不過她的。”
這雲兒便是洪家嫡女的女兒,雖說不姓洪,但也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當然驕橫。洪玉是家中長女,從小到大受氣是肯定少不了的,因此一說到這嫡妹的女兒,橫豎算自己的死對頭,這下倒是不吝於讚美起夫家的大外甥來。
“我瞧著,這模樣也錯不了,配戎兒也是一配的。老太太也是滿意的。”在場的深閨婦人個個都察言觀色的好手,喬氏更是其中翹楚,隻幾盞茶幾頓飯的功夫,便瞧出這沈家人的脾性,而這讓女兒頭疼之人也並非牙尖嘴利又善妒善計之輩,她一笑,放寬了心,“你在信中寫的那模樣,我還以為是個什麼頑劣混賬!”
“母親有所不知,”洪玉神色凜然,“若非他們爺倆一個總順著她,一個總學著她,我原本也是不擔心的。這一彆一年,她倒是長了不少見識,自有她的心氣和本事!”
事到如今,洪玉已曉得了劉溪鴒的頑劣執拗與旁人不同,若是同沈芯一樣的暴脾氣或是急性子,這她還不怕了,打一頓餓一頓再每日跪祠堂聽訓,哪裡還有不服的?
但這女娃恰恰相反,她溫順有禮,揣摩人意頗有一套心得,做事也是任勞任怨,這樣懂得以退為進的人,又去了黃州那鄉野之地生出些野性子,加之在鄒府又鬨了那樣一出,那麼今後,她若是不惹事倒好,一惹事那可是要翻天的。
這等苗頭不滅,沈芯日後跟著有樣學樣可如何是好?還是速戰速決吧。
喬氏點頭,“你既這樣說,也不無道理。也不知姑爺對戎哥什麼想法,總不能叫姑爺不滿意,說你苛待了他家裡。切莫要同他急,慢慢來。”
“他還能如何不滿意?戎哥才學不差,又是個老實孩子!”洪玉道。再怎麼說,戎哥也是老五家的嫡子。
“兩個性子也穩重。”喬氏點頭。
“雖說讀書不算拔尖兒,但前日裡子坤說他能考上舉人,”洪玉搖搖扇子輕笑,“我瞧他那意思,八九不離十了。”
“老太太也說,戎哥的字還成。”喬氏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