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一日,眾人隻知那二殿下的府裡隱隱傳來打砸劈砍叫罵的聲音。直到房中的人一個怒氣衝衝拂袖而去,一個神色蒼白畏畏縮縮,也沒一個人敢上前查看,生怕觸了這暴脾氣主子的黴頭。
幾日後才府上才傳出“真相”:原來二殿下早在年前歸朝時便巴巴兒地舉薦了個人給聖上,說是曠古奇才,卻在殿試時被英明神武的陛下發現是個草包,於是自家主子眼神不好的事兒兜不住了,又著實叫陛下和大皇子等人好一番奚落。殿下氣急,便把人從那翰林院一直揪到了自己府中狠狠揍了一頓。
揍的是誰當然人人都見著了。
這官場見風使舵的人多了去了,便是天子腳下的京城也不例外。
沒幾日,那謝餘涯便被從翰林院的正屋調去了那庫房整理籍冊書目去了,要他把各國圖文異誌都重新換封擺放。
誰能想得到,當初豪言壯語又得皇帝親自問話的關中才子,來京不過短短數月,就曆經了多少人一輩子都沒經曆過的急滔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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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西度山寺的香火最是旺。人丁也旺,當然說的不是那個旺,而是說那來往不絕的流動者,遊子書生、劍客浪人或是那討生活的異鄉人。
自古以來,寺廟都會給些失了住所、因故流落或者暫居此處的人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居所。不過作為兜底的住處,所能提供的也一向談不上什麼體麵溫情。
譬如這西渡寺的茅舍裡頭,每間房內除了一兩隻燭台,一張半張桌子,一些硬邦邦的陳年褥子是都有的,彆的物件嘛,得全憑運氣,看看上一任住客慷不慷慨,有就有,沒有便沒有了。
所以有的屋裡床是瘸腿兒的,有的乾脆沒有床;有的牆角長點吃食,有的房梁則長了個玩伴,甚為常見。
寺裡一向不收甚麼房錢,香火什麼的全憑自覺。但大多數人沒錢,便會和師傅們一同做早課,幫著乾些灑掃謄寫或者賣力氣的活兒。
這日未時,瘦巴巴的書生和他的書童正盤腿坐在房中的瘸腿矮桌前,端著碗稀粥就著蘿卜啃饃饃。書生倒是神色如常,但他的小書童卻苦著臉把蘿卜條咬出了哀怨的鳴叫。
“思源啊你得明白,有些苦吃在前頭,才是好的。凡是太順,總是要出幺蛾子的。”書生安慰起他的小書童。
書童咕噥道:“我不明白,”他咯吱咯吱嚼著蘿卜,“少爺您苦讀這麼久,難道不算吃苦?”
他滿心以為自家少爺得了個第六,怎麼也得混個京官,不說威風四方,但弄間像樣的房住住不是難事。怎料剛準備卷了鋪蓋告彆這又硬又潮的破茅屋,卻來了這麼個噩耗。
“那曹大將軍一仗前前後後怎麼著,也打了八年,難道不算吃苦?人家現在都成了國公了!我瞧您啊,吃苦還吃上癮了。”
“謔!你可真會給我挑比子,比誰不好比他?”書生皺臉嗟道。
書童心虛道:“那,那現在滿大街討論的不都是他!”
“我前頭狀元榜眼探花你隨便挑挑,哪個比我不好比?怎麼,怕我氣死啊?放心,我才不會呢!”他明白小書童的善良,說著便傲然一笑。
他站起了身,伸著懶腰一展長臂,那白藍相間的右臂上,一條新生的疤痕漸漸淡去,是他在殿試前割傷的。怕割得不像握不住筆的,還特意將刀往裡剜了剜。
如今疤上已經蛻下了一層層薄皮,要見好了,兩個月也就過去了。
那麼,這是不是也意味著,時候也差不多了呢?
謝璡叼著饃饃,囫圇吟道:“人生啊,起起落落是苦,一日之內的心思反複也是苦。就像這個仗啊,它打八年是苦,最後這三個月贏的也苦,隻是不同的時候,不同的苦!”
“反正少爺總有自己的道理,我曉得我是說不過的!”書童吸溜了一口粥,悶悶道。
“方丈說一會兒去後山撿個木頭把咱們這柱子換一換,快吃你的。”
“你不吃啦?”
“我站一會兒,吃累了。昨晚沒睡好,”他白淨的麵上掛著淡淡的灰,說著狠瞪了一眼身後還在咯吱咯吱響的柱子,“整天在裡頭啃啃啃,吵得我真的頭痛死了!”
“咦,我怎麼沒聽見?”
書生撇嘴一笑:“你?扔水裡頭都還能冒著泡兒做夢的人,這種小動靜怎麼能勞得動您的大駕?”
書童對他的調侃習以為常,“要不咱們跟方丈說說好話,換一間?聽說南邊的房子好一些,亮一些也大一些!”
“算了,這兒清淨!換了柱子興許好些。”
正說著,門外隱約有了些動靜,書生側耳聽了會兒,便笑道:“咱們又有新伴兒了。”
“這些日子寺內來了不少人呢!”書童道,“不愧是京城的大寺廟,住瓦舍的人都比我族裡人多!”
“哈,這說明什麼?”
“說明嗯……寺廟有錢?”
書生嘖嘖搖頭,食指在空中這麼一點,“笨,這說明汴京城會越來越熱鬨!”
“熱鬨好呀!”書童年紀小,自然喜歡人多。在關中,一走出縣裡,一天半天沒個人影都是尋常,膽小如他,若不是有謝璡作伴,怕是早就叫狼吃了。
“是啊,熱鬨好。”謝璡一笑,那一雙丹鳳眼微微眯起,瞧著像一隻狐狸。
正說著,那新來的鄰居便打他們窗前路過。像是沒料到這樣隱秘破敗的房子裡竟然還有人住,前頭那人一臉驚愕地與謝璡來了個精準的對視。
那是個胡人。
蓄著短發,身材魁梧,像堵牆;他身後跟著的人散著發,低著頭,卻像座山。二人一瞧見屋裡的主仆,頃刻收了聲,自拐角處一晃而過。
謝璡則端起碗喝了口米湯,淡然道:“蘿卜乾塞牙了,給我找根棉線竹絲什麼的來。”。
那書童應了,撂了碗起身便出了屋,倒是麻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