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十三年,八月十五。帝設家宴於永壽宮,月圓人和,社稷安固,鎮西大勝逢皇家喜事,帝深有感念,欲告祖宗敬天地,察民生之實況,施天恩於百姓。欽天監稱,東方屬木,利我朝。遂定於臘月十五日前往西渡寺祈福,以慰百姓;再東行至南京告廟於祖宗。
八月二十,六部連下數道文書,從各處抽調官員用以專兼禦駕東行之修造、調度、巡防等事。
告廟祈福乃國之常情,若是臨時抽調倒也無可厚非;但此番聖意卻要人、事、權一道跟著走,照往年來說,單祈福一項便至少須提前半年準備。可如今隻有不到四月的時間,於是皇帝一發話,六部先弄了個人仰馬翻。
時候這樣緊,卻要漂漂亮亮辦好聖上的事,真是事急不從權,下頭忙瞎眼。而如此迅猛的動作自然打了那起子宗室重臣們一個措手不及,可一說是要告廟祈福,卻也無可指摘。
於是各方乘著此機會提調自己的人也就毫無阻力。這裡頭顯眼的便有那兵部輿圖司郎官唐祁。因著祈福告廟一事,聖上欽點這唐亦惇兼領東南兩京馳道之勘查修葺一事,擢其為麒麟閣直學士,又輔以工部修造案一職。
而這一切隻是個開始。
中秋之後的兩個月裡陸續發生的許多事也都與皇帝東行祈福有關。
往天上說,今年的秋雨連綿不絕,把汴京周邊差點淹了,為保京畿,下遊炸堤放水,汴河的河道也有所改變。汴水自西向東,流經南京彙入黃河,亦是皇帝年底東行的途徑之河,此番改道,也給輿圖司、修造案的人出了不少難題。
而主管這一事的偏偏就是那唐祁,為重勘京郊及河道地勢,兩月來殫精竭慮,連自家府中的人也用上了[1]。
往地下說,為保京畿道安穩,皇帝命禁軍廂軍同時抽出一成兵以清掃外族勢力,尤其那西北餘孽與細作。這幫外族平日裡都是聚居於城西城東各廂市之中,各種買賣營生乾得風生水起,給汴京的繁華熱鬨增添了不少異域之采。可自十月來,這群人卻仿佛消失了一般。
照理說,在前朝都這般忌憚那西北人,後宮也應當如是,可皇帝卻不似這般作想,一連數日召幸那漂沙國公主,也就是月美人,夜夜聲如靡靡,大有那君王不早朝的意思。
往小了說,尋常百姓人家裡頭入了冬,有人病了,有人失蹤,有人則改頭換了麵。譬如宿州沈府的表小姐劉溪鴒便是一病不起,回了老家後再未露麵;而京城唐府的後院裡沒添個女眷,卻多了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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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數月,也不知中秋的燥熱暖風究竟是何時褪去的,但人們已經自覺地將多彩輕柔的半袖衫子換成了厚厚的秋裝冬裝。
今年的冬天來得似乎更早,立冬還未到時便有賣炭郎開始了走街串巷。
這日清晨,汴京城內還不算熱鬨,隻有裹著長袍夾襖的買賣人趕著貨稀稀拉拉進了城。
城東唐府,一賣炭老伯敲開了後門。
開門的是位正要出門的女郎,那女郎身著一套束袖青灰衣袍,棗色腰帶束住了纖瘦的腰身,發髻也用了同色巾布來裹,俊眉鹿眼,下巴尖尖,瞧著倒是利落的。
她皺眉咕噥著,“都跟他說了今日要去找青青……”
一回首便對上了賣炭老伯堆了滿臉的笑:“姑娘,要炭不?”他佝僂著身子,黃白的頭發稀疏地裹在破爛的頭巾中,一張口便是一嘴稀爛的牙。
這購炭等府中內務通常都是周管家來做的。不過女郎一瞧那筐子,想起了唐祁說的賣炭少年的故事,便佇足溫聲道:“老伯,您這炭怎麼賣呢?”
“姑娘,我這是大枝炭,乾的!保管沒煙!”老伯忙撂下炭筐,撿了一支出來,他手勁不小,哢嚓一下掰斷了那根炭。
女郎莞爾,掀開那破布瞧了瞧,“是麼,多少一斤?”
老伯忙道,“不貴不貴,一斤兩文五!外頭店裡無煙無水的賣三兩文起呢!”說著又豎起來身後粗粗的大秤杆。
“我這兒,論筐賣最便宜,一文五一斤,單斤賣還是貴些!”他黑黢黢的手比了個二,“二十斤往上那便是一文六了!您家若是要多些,我那還有,更便宜,保管夠!”瞧著牙爛豁風,卻也沒耽誤他麻利的賣弄。
劉溪鴒一聽要算數,再一瞧他那筐兒可結實,保不齊也占稱,忙道:“您先等等,我去喊管事來!”便又關了門。
她本是趕著去找張青青拿藥,舒放一聽她要去協宗堂,饞蟲便犯了,又說自己馬上要跟著尉遲的大部隊去南疆,就要吃不著好的了,硬叫她順道去湖東市坊上帶個餅和包子回來。
“這湖東多大啊,順什麼順呐!又不能騎馬,一上午淨叫他使喚完了,真麻煩!”她嘴上埋怨,人卻已是老老實實來到了東市坊。
這兒的裡弄巷子她其實極為熟悉,隻是自她回京後,趙玨沒了音訊,張小堂主也要在協宗堂開診,兩個玩伴一度神隱,她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她,這一片也就沒怎麼再來。
這時,那蔡記包子鋪和賣珠釵的水粉鋪子開了門,叫賣聲正悠揚。
“姑娘,看看新來的珠花?”那水粉鋪子的老板笑著邀客,卻已不認得她了。
也是,都大半年了。上一次她來逛店還是同何衍一起采買布匹細軟準備開春換衣,那時她嫌棄老何眼光差,選的那支玳瑁珠釵老土,結果後來那珠釵便戴在了張青青頭上。
從此她便再也不敢隨便評價人家釵子鐲子什麼的醜,一律都回“好看得很”。
她衝老板一笑,繼續往前走。繞了幾條路,便來到了倚笑樓。
聽舒放說,為保京畿安定和年底聖上出行,最近這些日子禁軍在這一帶來得頗勤。因此這一廂的各大花樓關門的關門,歇業的歇業,查封的查封,汴湖之東一連好些日子都不複往日的繁華。原先他守城牆時,遠遠還能瞧見這湖邊岸邊的隱隱綽綽,如今也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