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三十九年,冬月初十夜。
鵝毛大雪洋洋灑灑下了三日,整個長安城都籠罩在一片冰天雪地裡。
亥時過半,平康坊薛府內一片燈燭熒煌,十多個婢女小廝擠在臨風閣外,從半掩的廳門瞧裡頭動靜。
“世子爺,你父親身份尊貴,他的病我知道,若我女兒救不成,豈非成了我們薛氏的罪過?我看你還是趕緊去找太醫,莫要耽誤。”
薛琦寬麵闊額,身形富態,著一襲石青色團花紋直裰,一臉無可奈何地看著眼前的寧遠侯世子。
這一切,還要從兩日前說起——
薛氏大小姐薛泠被拐十七年,終於在兩日前被她親舅舅一家送回了薛府,而令整個長安城震驚的是,他們的大小姐,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辛夷聖手。
三年前,武林大派烈刀門門主鄭千山受人毒害生死一線,烈刀門門眾遍尋名醫救治無果,眼睜睜看著鄭千山死於非命,七日後,就在烈刀門上下打算下葬鄭千山時,一位碧裙紫釵的年輕姑娘自請救人,一天一夜後,鄭千山奇跡般活了過來。
鄭千山死而複生,這位姑娘卻不留姓名不求回報,飄然而去。
人們唯一記得的,便是她生得姝色無雙,碧裙之上繡滿辛夷花紋,發髻上也簪著紫辛夷釵,於是這“辛夷聖手”之名便流傳了開,後來她常在江湖各處行醫,所經病患無不藥到病除,久而久之,美名愈盛。
長安高門世家對辛夷聖手早有耳聞,薛泠歸家第二日,便有五家登門求醫,六家邀請過府,薛泠忙不過來,遂定下兩條規矩:非死症不出診,酉時後不接診。
可就在片刻前,寧遠侯世子孟珩,將他那突發惡疾的親爹抬進了薛府,雖不符規矩,可人都抬來了,你薛大小姐難道還能見死不救?
孟珩往門口張望著,又求情道:“薛大人,我找了,父親病發後,我立刻找了天水街的張太醫,可他給父親請脈後,直言讓我們另請高明……”
薛琦倒吸一口涼氣,姨娘姚氏和三小姐薛沁站在一旁,也嚇得瞠目。
姚氏忙不迭勸,“世子爺,那您更不能把侯爺送我們府上了,張太醫在太醫院任職多年,醫術高絕,他都無能為力,更何況我們大小姐?若出了事,您豈非陷薛氏於不義?”
姚氏並非尋常妾室,當年薛泠被拐,薛夫人簡嫻大病一場後深居養病,這十多年來,薛府內院皆由姚氏代掌,再加上她早年為薛琦生下了一對冰雪聰明的龍鳳胎,其地位早與側夫人無異。
這二人意思分明,但孟珩為了救父親性命,哪能輕易放棄?
“大小姐來了——”
孟珩急紅了眼,此時容色一振,他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他快步迎去門口,一眼瞧見一位身姿挺秀的年輕姑娘冒雪而來,她著淺碧色辛夷纏枝紋翠煙衫,曲水雲紋月白湘裙,紛揚絮雪裡,似一枝葳蕤春蘭,冰肌玉貌,神清骨秀,她腳步極快,雪沫卷起裙袂翩飛,走的近了,方見她黛眉微蹙,天星似的眼眸透著焦急,仿佛知道病患危在旦夕,刹那間,孟珩隻想到“慈悲心腸”四字。
他跨出一步,“求姑娘救命——”
她未來得及撐傘,一路行來烏發肩頭皆落一層霜色,先對上他的眼睛,又望向堂內,“怎麼回事?”
她抬步進門,孟珩忙跟上,“今日亥時初,我父親忽然渾身抽搐栽倒於地,當時嘔出白沫,口不能言,半刻鐘後意識全無,我請了太醫,但太醫直言無救,我想著再去太醫院找彆人,多半也隻會白白耽誤工夫,想到大小姐是大名鼎鼎的辛夷聖手,便來冒險一試,求您救救我父親……”
他抬了一張羅漢榻來,此刻榻上的寧遠侯孟謖口溢白沫,麵如死灰,氣息也幾乎斷絕,任是誰都看得出,他已命懸一線。
她走到孟謖身邊,為他請脈。
見她如此,屋內幾人皆皺眉頭,薛琦道:“阿泠,他此前請的張太醫年過花甲,醫術十分精湛,連老太醫都沒法子,你還是莫要插手。”
薛琦與長女失散十七年,雖血脈相連,但如今她歸家才兩日,父女二人還頗為疏離,他樂意有個神醫女兒,卻不想因為她的醫術給薛氏帶來麻煩。
一旁薛沁也道:“長姐,你是薛氏大小姐,本不該把府裡變作你的醫館,如今太醫都無可奈何,你年紀輕輕何必趟這個渾水?”
薛沁是帶著幾分怨念的,自記事起,她便是薛氏大房獨女,再加上內院一直由姚氏掌管,她便似正經嫡長女一般,後來除了簡家上門時提起薛泠,又有幾人記得她還有個姐姐?
可薛泠竟被找到了!
她不僅有個官拜三品的舅舅,還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神醫,回府兩日,各家病患慕名而來,硬生生將府上賞景的雅閣變作了行醫問藥之地,她辛夷聖手的名聲倒是大漲,可自己住了十八年的家,卻因她烏煙瘴氣。
她自己容色尚佳,自小便有才女之名,親哥哥薛湛,更是名動長安的少年才子,兄妹二人又一胎同胞,本是長安城一段佳話,可眼下提起薛氏,人人都隻知姿容與醫術皆無雙的大小姐,哪裡還記得她們兄妹?
但即便如此,她可不信,這位長姐能治太醫都無計可施的大厥之症。
父女二人連聲相勸,可請脈之人卻紋絲不動,姚氏柔聲道:“大小姐,你定的規矩可是酉時之後不接診,你可彆自己壞了規矩。”
她不做應答,很快對孟珩道:“你父親頑疾已久,今日氣亂而逆,引發癲疾大厥,其脈象小而堅疾,為陽見陰脈,已是六腑閉塞,屬死脈。”
“死脈”二字一出,孟珩麵如白紙,侯府仆從們也紛紛紅了眼,薛琦幾人互看一眼,卻是鬆了口氣,都診出死脈了,定不會自找麻煩了。
然而,下一刻所聞之言,令他們目瞪口呆。
隻聽碧裙姑娘一臉理所當然道:“我雖非死症不出診,但眼下是死脈,那我正好也能治了……”
其實她何嘗不懂薛琦三人之心?
但她不怕薛氏烏煙瘴氣,更不擔心救不了寧遠侯會給薛氏帶來麻煩,一來,她對自己的醫術自信,二來,她壓根不怕給薛氏帶來麻煩。
因為,她根本不是薛泠。
她本名薑離,五年前,也算半個長安世家貴女,可後來遭逢大變流落江湖,今歲想有個便利的身份回長安,盤算了一圈,打起了薛氏的主意。
九月初,她在潁州“被找到”,後被接到舅舅簡伯承任職的許州,期間消息送回長安,薛琦無法走脫,派了四弟薛瑀前來接應。
薛氏祖上出過四位皇後,曾是五大世家之首,後來雖沒落,但自從十五年前薛琦的親妹妹薛蘭時入東宮為太子妃,薛氏一族榮華複萌。
薛氏要認回大小姐,無論她江湖名頭多響都不可兒戲,經半月調查,才啟程回長安,一場宗族認親禮後,她施施然做起了薛氏大小姐。
薛府之內,老太爺健在,尋常修道避世,往下一輩則隻有兩房。
長房薛琦三十九歲,任禦史中丞,乃監察百官的天子近臣,他除長女外,還有兩子一女,十八歲的薛沁近在眼前,其同胞哥哥薛湛,則在白鷺山書院求學,因明歲入科場,日前參加完她的認親禮便返回了書院苦學,另一十五歲的薛澈,因母親柳姨娘不受寵,他也半點不是讀書人的料子,在長房並無存在感。四房的薛瑀乃是庶出,今歲三十一,在工部屯田司領著閒差,膝下隻有一六歲嫡子薛灝。
回府兩日,她還算遊刃有餘。
“小錦,針囊——”
在薛琦惱怒的目光中,薑離喚婢女相助。
薛琦咬牙:“阿泠——”
姚氏無奈:“大小姐——”
薛沁欲言又止一瞬,隻在眼底生出兩分看好戲之色,但轉念一想,又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被牽累……
“父親,我是醫家,不能見死不救。”
薑離平靜的說完,接過針囊,又看向孟珩,“我要冒險施針,你可願意?”
孟珩如今隻拿她當做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自然不住點頭,“姑娘想如何治,便如何治,我父親的性命,我全權拜托姑娘!”
薑離便吩咐:“小錦,準備活穴。”
“本神,天衝,外丘——”
薑離語聲清越乾脆,每說一處,神容嬌憨的婢女小錦便以指節按撥穴位,緊接著,薑離自針囊取寸長銀針,緩而輕地灸刺……
“百會,後頂——”
“玉枕,大杼,金門,承筋,合陽——”
“尺澤,陽溪——”
一針又一針,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寧遠侯頭身之上紮了十多針,莫說孟珩,便是薛琦幾人都看的心驚膽戰。
見薑離沒有停下的打算,薛琦忍不住道:“阿泠,你慎重……”
薑離取針的手一頓,見孟珩也滿臉擔心,便解釋道:“本神、天衝、外丘可解鬱,百會、後頂為清腦,玉枕、大杼五穴則通陽而柔筋,尺澤、陽溪,是要調肺,你父親已凶險至極,隻有使六腑貫通,氣至邪退,方可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