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鶴掃了眼炭盆中的白霜無煙炭,覺得喉頭更癢,又掩住嘴咳嗽幾聲。
這熟悉的痛感,讓她想起生前孱弱多病,如今這感覺怎麼又回來了?
她摸上自己的脖頸,沒有疤痕,接著攤開手掌,盯著細長光潔的手指,微微蹙眉。
鮮活的內侍、紅色的官服、健全的手指,以及選皇子?一切似曾相識,自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那個改變她命運的日子。
她心中一喜,伸直手指又彎曲,感受新生,忽然有人往她手中塞了一個棉絨布包裹的暖暖手爐,她愣愣抬頭,發覺屋內隻剩胖內侍和自己,那兩名小宦官已被打發出去,胖內侍擰眉打量她,“夏大人,您還好吧?”
夏雲鶴呆了一瞬,很快調整好,試探地同他打招呼,“李總管?”
李福順察覺夏雲鶴醒來後有些異常,似乎往日鋒芒不再,倒多了幾分內斂平和,但很快打消念頭,暗自揣度,許是夏雲鶴還沒緩過來。
他想了想陛下的話,堆出笑容,“今兒天寒,夏大人要實在不舒服,咱給陛下回稟情況,請陛下裁奪。”
夏雲鶴心中駭然,當初如何被構陷下獄,遭受折磨,以及楚國覆滅的情景,一一在腦海浮現。
她將手爐置於桌案,起身振衣,向李福順長揖一禮,“李總管,雲鶴舊疾,剛已休息片刻,為臣如此,已是逾矩,不敢再誤正事。”
上輩子就是陛下裁奪,順著定國公的建議,將自己指派給太子當老師,在“偽君子”太子手下,她最終落得個悲慘下場,死後聲名狼藉。
出了值房,夏雲鶴裹緊白色狐裘大氅,緊跟李福順腳步,行過曲折長廊,見四周琉璃飛瓦,高簷翹腳,皇家氣象威嚴。
行至半途,李福順特意叮囑她,“陛下惜才,夏大人莫要辜負。”
這明晃晃的暗示,夏雲鶴腦中警覺。太子作為一國儲君,示好者不計其數。
前世她被指派選擇太子,而今,棋局重新碼盤,昭獄之冤,國破之慘,民生之艱……
她攥緊拳頭,朋黨傾軋,暗流湧動,重新躬身入局,她定要平前世之冤,護今生家國,而她手中棋子,得自己挑。
正想著,李福順領她至一處臨水亭閣,匾額上禦筆親題三字“梅香亭”。時值寒冬,湖麵冰封,唯有亭閣一側,梅香襲人。三名高高低低,身著素麵滾邊毛絨大氅的皇子久候多時,其中太子尤為引人注目。
也正因太子在,閣中多置了五個炭盆,個個燒得極旺,所以此處並不寒冷,反在紅梅映襯下,彆有一番情致。
李福順對眾皇子行禮,引薦夏雲鶴同幾人認識,夏雲鶴一一行禮,神色如常。
總管太監李福順目光梭巡周圍片刻,轉頭請示太子,“殿下,七殿下沒來嗎?”
旁邊一人嗤笑出聲,“他自知身份卑賤,不會來湊熱鬨。”
太子微微皺眉,輕聲斥責,“五弟,不可妄言。七弟敵國為質多年,兩月前才歸國,說起來,還是夏大人作為使節迎回他的。”
皇家子弟容貌端正,幾人談笑間自帶風流。
看到太子,夏雲鶴又憶起當初如何被構陷折磨,也沒心思玩笑,叉手正色道,“陛下恩澤天下,宅心仁厚,七殿下還是派人請來的好。”
李福順笑著接話,“夏大人說的是。陛下吩咐過,您隻管按您的方式考校諸皇子。”
夏雲鶴明白,七皇子雖不受陛下喜愛,但仍是皇子。李福順為天子效力,即便隻是走形式,也不敢遺漏任何一人,讓天子丟了麵子。
她一直體弱,在雪地凍了會兒,咳嗽不止。幾位皇子忙將她讓到炭盆旁,太子更將手中暖爐遞給她,殷勤關懷。
夏雲鶴嘴角噙笑,順著幾人的話隨意應付,三人表麵兄友弟恭,實際心思各異,奪嫡之爭幾人撕破臉麵,非生即死,倒是一直駐守邊境的七皇子安穩活到太子登基後。
說話間,李福順引來一人,卻不進亭,遠遠站在梅從邊,亭中諸皇子一時噤聲,隻見來人衣著單薄,與亭中擁毳衣爐火的幾人仿佛兩個世界。
夏雲鶴瞥了一眼滿臉凍紅的少年,恰對上少年無悲無喜的雙眸,微微一怔,一雙琥珀色眼睛。
她腦中轟一聲,頓時想起死後看見的,那個寧死不降的將軍,一模一樣的眸子。
原來是七皇子。
昔憶泛起,元化四十八年深秋,她監軍邊陲。七皇子謝翼一戰成名,今上賜豪宅美妾,均辭不受,天子震怒,七皇子留了句,“北戎未滅,戍邊先行”,攜親衛縱馬歸邊,氣得天子專門派人去邊境打了他一頓。
她勾起嘴角,抬眼細細打量少年,發現少年也在看她,心中一凜,彆開眼,垂眸思索。
一個不受父親喜愛的皇子,心懷家國,戰死沙場,她要阻止悲劇重演,七皇子或許是一個好的人選。
她心中有了答案,抬眸撞上少年磊落的目光。
五皇子怒斥道:“謝翼,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無禮地盯著夏大人!”
謝翼垂下腦袋,瑟瑟發抖。夏雲鶴起身解下狐裘,走出亭子,將衣服披在矮她半頭的少年身上,強忍著刺骨寒意,露出笑容。
“七殿下,可願拜我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