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她手指生瘡,就算想寫冤也捏不起筆,柳嶸山又讓她口述訴狀,招來小吏代筆,粗覽她的狀紙,收進袖中,緩步離開。
死後她才曉得,柳嶸山根本沒把她的訴狀遞上去,而是在昭獄內,就著燭火燒掉了。
夏雲鶴緩緩捏緊袖中拳頭,再次鬆開,周到行禮。
“老師。”
親自教夏雲鶴的老師並不是他,定國公不過占了元化四十年的科考之便,經過他手批閱的卷子,兩榜進士均恭恭敬敬稱他一聲“老師”。
“逸之啊,聽聞你要給七皇子講解風情民俗。”定國公長歎一聲,“七皇子忍辱負重才歸國,禮數疏忽,你體諒陛下之憂。太子年紀尚幼,言語失態,逸之多多包涵。”
夏雲鶴恭敬行禮,連稱不敢,二人寒暄片刻,定國公又以身體不適為由離開。
她望著小轎遠去,冷笑一聲,這隻裝模作樣的老狐狸,她病死昭獄,這位勸說新帝取她首級懸掛宮門,不可謂不狠毒。
夏雲鶴仰頭望向斑駁宮牆,庭院深深,雪堆枝頭,墜下一個個細小的冰錐,晶瑩剔透,寒風乍起,她縮了一下脖子,重新抖擻精神,快步往宮外走去。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過朱雀長街,穿烏旅巷,到巷尾張燈木門前,已是暮色四合。
輕叩門扉,一位四十左右,布衣釵裙婦人探頭來看,見到夏雲鶴,樂嗬嗬請她進門。
“呀,公子回來了。昨晚落雪,今兒天冷,準備過會兒去接您的,您倒自己回來了。”
婦人把夏雲鶴讓進小院,院東側辟了一小塊地,種著冬青,雪落其上,青白相映成趣,給小院添了一絲生機。
掀開厚重灰布簾,婦人將夏雲鶴引至屋內,替她除了大氅,寬了衣服,褪下洇濕的鞋襪,拿出一件青布棉袍,又一雙氈襪,棉鞋,婦人手裡活計不停,嘴上也十分爽利。
“夫人來信了,同信一道送來許多乾菱角,您什麼時候給她回信,我過幾天去西市置辦山貨,正好路過驛館,把信交給郵差。”
婦人名喚臻娘,十幾年前被夏雲鶴母親救下,灌了些米汁喂活,隻是沒了記憶,心思單純,被叮囑必須稱呼夏雲鶴為“公子”,她就從江南老家一路喊到了上都。力氣也大,獨自能抵七八人,照顧夏雲鶴更是無微不至。
夏雲鶴換了衣服,倚靠大迎枕,婦人往她手中塞了一個暖爐,取來衾被擁住她凍僵的腿腳,提了一隻湯婆子塞入被中,一手搬著一張小炕桌,一手端著一小碟煮熟的菱角,小桌置於暖炕,菱角放在桌上,從枕頭下摸出一封信,遞給夏雲鶴。
家信上書“吾兒阿雲親啟”,火漆封印,並未拆開。
夏雲鶴手握家信,心緒難平。自父親離世,自己上貢院,入京趕考,同母親日漸疏離,最後一次得知母親消息,竟是在昭獄中,從柳嶸山口中得知母親已在流放中離世。自己突聞此噩耗,一口鮮血噴出,再未醒來。
也不知母親身體如何,食如何?
她緩緩攥緊衣角,心中悲傷,婦人往她唇邊遞了一個剝好的菱角果,嘻嘻笑著,“公子快吃,老遠送來的。”
夏雲鶴看她捏著小刀,刀尖殘留菱角果肉,如同稚子一般無憂無慮,夏家前世被抄家,府中眾人或流放,或販賣,沒誰能夠幸免。
幸好,她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
她笑了笑,伸手接過果肉放入嘴中,煮熟的菱角香甜軟糯,讓她想起兒時江南水鄉臥剝蓮蓬、蕩舟荷下的時光。那時父親尚在,他時常取下手上扳指往自己手上比劃,母親就會邊剝蓮蓬邊罵他,一家人整整齊齊。
婦人又遞給她一個白生生的菱角,她推了回去,輕聲道,“臻娘,你吃吧。”
臻娘喜滋滋吃掉,喉嚨咽了幾下,問道,“今日公子選弟子,挑中誰了?”
“七殿下。”
“好呢,好呢,教導哪個皇子都好呢,公子明日可還上朝?”
夏雲鶴輕聲答道“休沐”,讓臻娘將取來一隻巴掌大的,圓柱狀平金開黑纏枝花木盒,她打開盒子,一隻黑檀木扳指端端正正躺在其中。
扳指陰刻雲紋,內部有一個變體篆書“夏”字。
臻娘湊過來查看,嘖了一聲,“老爺的遺物——”,忽覺自己失語,連忙呸了幾聲,“公子,來年將夫人接來上都,我們也好團聚。”
夏雲鶴笑了笑,取出扳指套在自己手上。
婦人大叫一聲,小刀也嚇得砸到地上,“您乾什麼呀?快取下來。”
夏雲鶴歪身躲她,神色嚴肅,“臻娘,夏家的‘夜不收’有十年沒動了吧,明日你去西市辦貨,告訴三爺,夏家來人了,叫他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