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鶴默不打擾,佇立一旁靜靜觀看。
齋內陳設簡樸,一案,一榻,一博山,一筆,一硯,右列書格一,分三層,最上有宣紙兩摞,牆上隻掛一副橫字,上書“墨韻留香”,字體遒勁,滄桑古樸,與老人字跡如出一轍。
等老人寫完,夏雲鶴問了齋號,道了聲“墨柏先生”,又讚了幾句牆上墨寶,老人聽她講完,捋著胡子直笑,“小友不知,那並不是老夫所寫,乃老夫侄子許行仿筆。老夫覺得他寫得像,懸於此,常誤眾人,亦趣事一樁。”
許行?仿的筆跡?
夏雲鶴又喜又驚,心中暗道踏破鐵鞋無覓處,拱手相問,“不知許郎君何處高就?”
墨柏先生搖頭歎氣,“子懷一心求取功名,但屢試不中,生活落魄,老夫時常資助,偶爾會來借宣紙一二。”
正想追問許行何時會來,忽聽身後有人朗聲招呼,“許先生,我來借幾張草宣。”
她心中一喜,轉身回頭,定睛一打量,卻皺起眉頭,來人是那位眼神銳利如鷹的侍衛。
今日他一身青灰紗罩便袍,柔和了肅殺之氣,麵色紅潤略顯疲憊,額上有汗,右手拎三包草藥。
見到夏雲鶴,這人也吃了一驚,墨柏先生卻沒有注意這些,熱心引薦二人認識。
經過介紹,夏雲鶴才知道,這位名叫陳海洲,許行對他曾有一飯之恩,二人引為好友,交情匪淺。
陳海洲笑著同夏雲鶴打招呼,“那日走得急,衝撞了夏大人,還請大人多包涵。”
“陳統領有公務在身,不妨事。”
墨柏先生一旁奇道:“原來你們認識。”
見夏雲鶴點出自己身份,陳海洲神色微變,不著痕跡上下打量幾眼夏雲鶴,訕訕笑了聲,轉身對老人道,“宮裡曾經見過一麵。許先生,子懷染了風寒,我代他取些宣紙。”
聽到侄兒生病,老人眉頭緊鎖,仔細問了情況,說隔日去看望。陳海洲道並不妨事,讓老人莫急,又擔心許行身體,挾著草宣匆匆離開。
夏雲鶴覺得有趣,這位陳統領總是行色匆匆。
她心中也逐漸明朗,與老人隨便攀扯了些寫字品鑒之道,察覺老人神色懨懨,也不多留,相約來日再敘。
幾日後,七皇子服青衿,有執事奉酒,相者引之,一跪一拜,行了拜師禮,送帛五匹、酒二鬥、修五脡。
夏雲鶴贈他筆墨紙硯,字帖書籍,勉力他用功讀書。
忙忙亂亂已是半月過去。
這日,夏雲鶴家中閒坐,整理這些日子搜集的仿筆人信息,一張一張細細分類。厚重灰布門簾猛地一掀,一股冷風襲來,她忙用手護住紙張,不讓它們亂飛。
臻娘端了一疊芸豆,喜滋滋衝她喊,“公子,三爺來啦。”
她站在桌案前,遠遠透過簾縫往外麵一窺,果然,傅三搓著手,縮著背,站在屋外時不時哈氣跺腳。
夏雲鶴將紙張藏入匣中,讓臻娘放人。
傅三佝僂著腰進來,眉眼恭敬,拱手道,“公子。”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遝羅紋紙,“這是夜不收剩下人員名冊。”
“這麼多?”,夏雲鶴有些詫異,吃不準傅三意思,抬手接過他手中名單,坐於炕沿細細查看,本來神色平常,越看臉色越沉。
“名單一共三百八十四人,戰死三百四十五人,僅剩三十九人。”
怪不得天子放心讓她撫恤殘兵,偌大的夏家夜不收,已經被削減得幾乎沒有剩下。
自古君王皆握權自保,和惠帝亦然。或許從祖父夏燦投靠朝廷那日,夜不收的命運就已寫定。
她抬頭看著臻娘,笑著說,“臻娘,你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和三爺單獨說。”
臻娘應了一聲,挑簾出屋。
等臻娘走遠後,夏雲鶴緩緩開口,“三爺,你認識陳海洲嗎?”
聽到這個名字,傅三一臉震驚,抖著嘴唇看她一眼,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結結巴巴解釋,“公子,小人不是有意欺瞞公子。隻是,隻是,陳大人是陛下所派,我這樣做,老夫人也是同意的。”
“老夫人同意?”
“老夫人說一切都是為保住夏家,還有,還有……保住,公子。老夫人說,君王臥榻之側,哪裡容他人酣睡,老爺出事就是明證。”
“夠了!三爺不必再說。”,夏雲鶴咬牙打斷傅三,卻聽外間有人高聲說話。
“夏大人,您準備準備,七皇子開蒙第一課,咱接你過去。”
外麵喧鬨,夏雲鶴直起身,示意傅三噤聲。
她半挑簾子,李福順也就收了掀簾子的動作,攏起手對她笑,“七皇子練了幾日字,正嚷嚷著讓夏大人教呢。”
夏雲鶴頷首,“容我收拾一番。”
說完,她撤下簾,聽得臻娘哄著李福順往院中去等。
回到屋內,見傅三窩起身子蹲在地上,瞥她一眼又飛速垂頭,夏雲鶴心中不忍,畢竟是同鄉,又是夏家老人,扶起傅三,長揖道,“三爺見諒,雲鶴一時失態。隻是人多耳雜,此事休要再提。待我與宮裡內侍走後你再出來。”
傅三愣愣點頭,仿著她的手勢笨拙地回了個禮。
天子心難測,她隻能另做打算。
簡單洗漱一番,夏雲鶴換上笑臉,隨李福順入宮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