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將儘,上都城還殘留了一點節日的喜氣。
寒風吹了一天,臨近傍晚開始飄起雪粒,悠哉悠哉落到地麵的方磚上,結成銀霜。
陳海洲宅邸前,火紅燈籠高掛,訪客絡繹不絕,周遭都是喜氣洋洋之色。
一頂青蓬馬車歇在巷口陰影裡,車前是一匹通體黝黑的良駒,靜默得仿佛石像。
這條巷子很長,一端通往朱雀大街,一端則通向繁華的河坊街。巷中民居錯落有致,出口眾多,布局複雜。青蓬馬車就停在中段,從遠處看,正好麵對陳府的大門。
兩人沿著牆壁,逆著風雪走來,一人身著長衫,一人身著短褐,他們的說話聲隨風傳入馬車內。
“今日陳大人設宴,府內的吃度,用具,細細點清楚。宴席所用器皿,報損的,冒支的,一一查來,膽敢克扣盤剝,仔細你的腦袋。”長衫人語氣冷冽,目光如刀。
另一人連連應聲,不敢有絲毫遲疑。
黑馬忽然打了個噴嚏,抖落鬃上雪。
這一變化引起二人注意,長衫警惕地掃視了青蓬馬車一眼,另一人勸道,“或許是今日請的哪位大人的車駕,不打緊。淵爺,府裡還勞您主事呢。”
被喚“淵爺”的長衫漢子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圍幾架華貴馬車,又看了幾眼青蓬馬車,帶著疑惑,與小廝一道回了陳府。
青篷馬車車簾一角微微挑起,又迅速放下。
車內,臻娘靠近車門坐著,從外麵收回視線,看向夏雲鶴。隻見女兒瘦削,斜倚榻間,烏發懶懶簪在腦後,一身玄色素麵錦袍,白裘蓋在身上,雙目微闔,神色懨懨,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散。
臻娘心中一緊,忍不住勸道,“公子,不若先回去,何必白白在這受凍,我可看不得你這樣。”
夏雲鶴睜開眼,輕輕咳嗽兩聲,摟緊暖爐,歪頭看了眼臻娘,聲音微弱卻堅定,“且先盯著。”
見夏雲鶴再次闔目睡去,臻娘歎了口氣,認真往外看去。
天色已然全黑,陳府門口的那兩盞燈籠紅紅的,在寒風中晃動著,借著微光,臻娘看到雪還在下,而且愈發大了。
四周冷冷清清,寒意貼著衣衫往袖領中鑽,臻娘搓幾下手,揉了揉酸脹的雙眼。
路上沒了行人,隻有幾個陳府的家丁攢聚在一起,唧唧噥噥討論陳海洲設宴的事。
臻娘亦有些困了,拄著頭打嗬欠,迷糊間聽到一陣吵嚷聲。
她微微挑開簾子,隻見陳府門口聚了一圈打手,階下站了一形容狼狽之人。
階上一人道:“薛旺,你敢打許先生的主意,真活得不耐煩了?”
階下那人肆意笑了幾聲,狠狠往地下呸了一口,大著舌頭,帶了幾分醉意,說道,“祈淵,老子,老子給他陳海洲乾了多少臟事,一個象姑老子碰不得?呸!”
“找打!”
打手們一擁而上,連推帶搡,拳打腳踢,沒幾下,這人跌在地上,抱頭哀嚎,嚎了兩聲,又隻剩下哼哼。
打手們散了場,回了陳府,隻剩下那個名叫薛旺的,躺在地上。
這一切,巷口邊的青篷馬車看得清楚。
夏雲鶴將車簾挑開一點縫隙,看著薛旺踉踉蹌蹌往她這邊走。
等薛旺到了巷口,發現一駕馬車攔住去路,狠狠啐了一口,罵道,“什麼東西,敢攔老子的路!”
夏雲鶴緩緩開口,聲音微微沙啞,帶了幾分威嚴,“薛旺。”
“誰喊老子!”
薛旺一抬眼,便看見一張過分白皙的臉龐,月色皎皎,襯得那張臉又白了幾分,薛旺不由一駭,酒也醒了三分。他眯起眼睛,細細打量,半晌後,鬆了一口氣,大著舌頭,“夏,夏大人?”
夏雲鶴上下掃他幾眼,故意笑著問道,“我去濟安堂抓藥,路過此處。你這,怎的被陳大人從府上打出來?”
“哼。”薛旺正在氣頭上,“都怪那個許行,騙我說陳大人不在,我與他不過多喝兩杯酒,被人發現,趕了出來。”
薛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話中底氣遜了三分,真相肯定沒他說的這麼簡單,不過,許行也算挑起了薛陳二人的矛盾。
夏雲鶴咳嗽兩聲,說道,“你與陳大人平素相交甚密,他因這點小事就責罰於你?確實不該啊……”
“一個破象姑,跟個寶貝似地。”薛旺衝著陳府方向呸了一聲,“老子不稀罕。”
“哎,薄性之人終究是薄性之人。”夏雲鶴向薛旺招招手,“我有些話想請你上車詳談。”
薛旺愣了愣,反應過來心頭有點癢,想著朝中清逸的夏大人,竟然,也有這樣的喜好!更是喜不自禁,挑開簾子……
卻不想,被人一把揪住後脖頸,拖上馬車,死死按在車廂內,這人力氣之大,根本掙脫不開。
臻娘騰出手,摸了個石子往黑馬身上一打,馬匹吃痛,甩了甩頭,緩緩往暗處走,折入幽深的巷閭。
……
一柄鋒利的短匕抵在薛旺脖間,臻娘單手控住他肩頭,略微用力便讓薛旺動憚不得。
“夏,夏大人!”薛旺被嚇得酒意全消,“夏大人,我們無冤無仇,您這是為何啊?”
夏雲鶴冷冷開口,“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