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以往,即便宋同把她安排給自己當副手,閔寧也不會這麼殷勤直接上門,之所以如此,無非是為了跟自己達成交易。
“步行還是騎馬?”閔寧問。
“步行吧,估摸千燈廟外人多,都想搶祈福道場的頭香。”
陳易簡單地做了安排。
殷聽雪看了看閔寧,認出了她來,隨後便一門心思地望向大街,這副望眼欲穿的模樣,怕是巴不得立即去到千燈廟。
三人即刻啟程,大概兩刻鐘的時間,就眺見半山坡上的千燈廟,廟外的遊人絡繹不絕。
廟外下起了牛毛細雨。
縱使有雨,不少人都擠在了山門之外,都想搶頭香,千燈廟的道士道童們好不容易把人們攔在外麵。
三人不急著上廟,便尋到了家附近的茶館,出示腰牌後直上二樓廂房。
透過窗戶,殷聽雪遠遠就看見了千燈廟的繁華,銀台寺與之相較之下,落寞得格外刺眼,以往過年時,銀台寺會張燈結彩,來府上拜訪的女眷會在母妃的帶領下,到寺內吃齋飯,可母妃離世後,父王立了新正妃,銀台寺就幾乎無人打掃了,像被打入冷宮。
那些仆役侍女們,隻有殷聽雪要去銀台寺的時候,才會打掃一番,而現在襄王府被抄了家,也不知銀台寺怎麼樣了。
越是看著千燈廟細雨下的繁華,襄王女越看,銀台寺的落魄就越揪心了。
“是妾啊,銀台是妾呀。”殷聽雪小聲道。
大虞立國四百年來,千燈廟永遠是這樣繁華,如此一看,無疑是風華絕代的妻了,而銀台寺不過興盛十幾年,隻是得寵一時的妾。
而她是銀台寺的女兒。
“怎麼,妾的女兒也是妾嗎?”殷聽雪刹那失神。
陳易看見她感傷,待侍女端來茶水後,便給三人都倒好茶水。
閔寧喝下半杯茶水後,開口道:
“你真不學我那一刀?”
陳易轉過頭來,
“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天賦,隻是先不說我不可能拜師,你又沒在我麵前出過這一刀,誰知道這一刀到底有多少造詣。”
閔寧聞言,也有些忐忑。
這幾天裡,她常常回想起陳易在雨巷裡夜殺二十一人的景象,悟出了這一刀,還沒用到過捉對廝殺裡,她也不清楚這一刀有多少造詣。
“而且,隻有一刀?就憑一刀就想讓我拜師,想太多了,一刀怎麼夠?”
陳易戲謔道。
“隻有一刀。”
閔寧壯起一口氣道:
“一刀有理,摧風斬雨。”
陳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茶館不遠處的千燈廟山門,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片騷亂。
“北海幫的幫主羅刹李!”
“他們上個月剛拆了腳行,幾十個力氣頂大的腳行漢子,全給他帶五個人乾趴下了。”
“八尺的壯漢,一下給他開了瓢。”
…………
領頭肌肉虯結、滿臉橫肉的大漢背著被布條裹著的刀,強硬地推開擋在前麵的遊人。
“滾開,今兒誰都彆想搶老子這柱頭香。”
羅刹李身後跟著幾個北海幫的幫眾,揮舞手裡的棍棒,朝四周叫囂。
偏偏有的人不識趣,也不服氣,當即梗起脖頸,讓羅刹李有本事就殺人。
羅刹李當即拆下布條,明晃晃的大刀亮了出來,日頭下泛起寒氣,細雨濺在地上,格外冰涼。
這一亮,誰還不敢退,紛紛讓出一路來。
遠遠瞧見這一幕,閔寧皺緊眉頭。
“羅刹李,跟你一樣是八品武夫,北海幫幫主,明麵乾的是船行的生意,私底下卻有不少人牙子。”
陳易問道:
“這種人該殺,更何況他在大街上亮刀,要不你試試那一招?”
閔寧思索片刻後,隨後轉頭朗聲道:
“拿一壺酒來。”
陳易疑惑道:
“為什麼要喝酒?喝酒刀會慢,而且你也不常喝酒。”
閔寧吐出兩字:
“壯膽。”
陳易捧腹暗笑,方才閔寧說得那一刀說得那麼自信凜然,沒曾想她心裡對那一刀也沒底。
“一刀有理,摧風斬雨。”
陳易譏誚地重複了遍。
閔寧瞪了他一眼,待茶館侍女裝了一葫蘆女兒紅到手上,她拆開塞子,狠灌了幾口,倏地起身把葫蘆係到腰間,帶著幾分醉意下了樓去。
陳易直直看著她的背影,片刻不分神,以免她出什麼意外。
牛毛細雨不斷。
閔寧一步步向前,抽刀出鞘,四周行人見她官服,紛紛避讓。
“路有鬨事而拔刀者,錦衣衛見,登時立斬。”
閔寧不冷不淡地念起大虞律。
幾個幫眾見是錦衣衛,一陣犯怵,而幫主羅刹李看了看她身後,又看了看周圍,發覺她沒有同伴之後,喝聲道:
“官人,賣個麵子,我在錦衣衛也有認識的兄弟。”
閔寧隻是重複道:
“路有鬨事而拔刀者,錦衣衛見,登時立斬。”
此話一出,羅刹李的麵色陰沉下來,眼下有兩條路,一條是息事寧人,帶著一眾幫眾灰溜溜地離開,另一條則是正麵迎敵,殺死這錦衣衛,接著離京避一避風頭,回來後又是一條好漢。
做幫主哪有膽小怕事的,羅刹李狠勁一上來,喝道:
“要打就打,要殺就殺。”
閔寧等的就是這句話,她醉意上湧,身形微弓,手中的繡春刀握得緊,全刀長一臂有餘,刃長三尺八寸,刀身明亮如水,閔氏家族所傳,名為“無雜念”,取自斬蛟刀法裡的一句:“心無雜念,可斬驟雨”。當年閔賀以布衣之身短短數年內做到鎮撫使,一靠的蒼山拳,二靠的就是無雜念,先帝之兄景王得知閔賀威名,曾派人想千金買下此刀,最後卻被閉門謝客,白白吃了閉門羹。
閔寧蓄勢待發,千燈廟外的雨簾比之前密了些,細雨紛飛,她想起了那個雨夜,陳易一人斬殺二十一人,她後來數了一遍,一共出了四十三刀,幾乎刀刀精妙,猶有倒海之勢,可這每一刀裡都有冗餘,有的明明一刀可以解決,卻用了兩刀甚至三刀,不過,他有一刀還是出得極好,就是連皮帶骨斬殺東廠役長的那一刀,自己這一刀,就是由此而來。那陳易說喝酒刀會慢,可喝過酒後,手分明更加有力。
思緒之間,羅刹李已然高舉手中大刀,巨大身軀衝撞上來,獅吼般大喝一聲:
“受!”
閔寧氣機運轉,右腳抬起,重步踏前,身形如鐵騎鑿陣衝出,雨簾下握刀前斬。
嘩啦,
先是血肉切開的爽利聲。
嗒、嗒、哢……
那哢的一聲,是砍到堅硬的脊骨,伴隨而來的,是骨頭破碎,在這之後,又是嘩啦的爽快聲音。
寒光一閃而逝,陳易的手攥緊茶杯,遠遠看見這一刀過後,風慢了幾分,雨簾也被斬斷出一層空白!
血液朝兩側噴湧,濺到了遊人身上,他們先是僵硬,而後才驚駭地大喊起來。
半截軀體如斷裂的旗杆硬挺挺倒下,羅刹李雙瞳翻白,還沒斷氣的那幾秒,說完了最後的一個字:
“死…”
北海幫的幫眾們僵硬不動,誰都不敢上前收屍。
閔寧直起身形,麵無表情,她沒有收刀入鞘,而是解下腰間葫蘆,大大地灌了一口。
上等的女兒紅入肚,這一葫蘆酒,起碼要五六兩銀子,而她一年俸祿不過三十兩,不過她不擔心,花的都是陳易的。
她轉過身,緩步離開。
陳易遠遠眺望這一幕。
是時,細雨紛飛,少俠殺人後,長刀滴血,裙帶飄飄,喝酒自廟外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