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布魯斯在房子後邊的溪流那兒找到了達米安和卡珊德拉。女孩正用裙子兜著男孩打落下來的野果, 她擦了擦其中最飽滿的一個,遞給了布魯斯,然後被布魯斯摸了摸毛茸茸的發頂。
達米安從樹上跳下。
“我做到了。”他輕輕說:“我——我們守住了哥譚, 在你不在的時候。”
這算不上力挽狂瀾, 他敢提著長刀站到那焚城的萬火跟前, 背後自然少不了自己那兩個兄弟的謀劃——可到底也生生頂住了狂風驟浪。
他低頭,此刻的達米安仿如他們初見時的模樣,而卡珊德拉則一襲白裙,她麵龐柔和, 誰又能想象得到, 正是她在關鍵時刻趕到, 和達米安肩並肩、背靠背,手上是從刺客手中奪來的長刀,人流倉皇, 兩柄白刃一前一後, 守住了一條供人逃走的生路。
“我為你們驕傲。”他矮下身,單膝跪地, 平視著他一度令他頭疼、令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一子一女:“……我永遠為你們感到驕傲。”
他露出一個神采飛揚的笑容,與身邊淺淺微笑的中國女孩兒一起,“陶德沒準在山崖那邊,他一個人不知道天天在想什麼,哼。”
他迎著泛暖的光、涼爽的風, 開始攀登, 他像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二十歲,不僅能一口氣、不帶一點停歇地越過蔥鬱的植物屏障, 還能再次讓那已經近乎死寂的從容之心再次躁動——就好像一直以來的無力被寄存到了彆的空間,於是他越走越快, 越是向前,越是無拘無束;他到達終點時,看到正坐在山崖上,手邊放著一本書的傑森。
那孩子沒有回頭,而是盤著腿,目光不追隨任何事物,他身上那時刻保留著、預備刺破什麼的尖銳柔化在了這恩惠般的淺光中,平靜如初。
他一言不發地走到他麵前,也跟著坐下。他留意到傑森在偷偷用餘光看自己,就是不肯——也許是沒想好說些什麼。
天知道傑森廢了多大勁兒才鏈接上布魯斯的精神,開辟出了這片空間,就是似乎用力過猛,在最後一次中不小心帶進了一點憤怒情緒——加上中間龍脈來搗亂,他就一股腦地把自己那些個撿來的兄弟姐妹都卷了進來。
他已經能想象得到惡魔崽子會怎麼嘲笑他了——“真是壯舉,以前怎麼不見你有那麼大本事。”——所以他眼不見心不煩地把所有人往其他地方一扔,完美地符合了解決不了問題就先解決提出問題的人這項——他從業多年以來貫徹得很好的非典型方針。
如果布魯斯非要就這件事來找茬,那我大不了先把他扔——
“傑森。”
“乾什麼?”他問,惡聲惡氣,威力打折,相互刺傷的日子已經過去許久,他本來沒想用這種語氣說話來著。
“很久不見了。”他放緩了目光,看向那——永遠熱烈、永遠停留的一段生命。
“……如果你想說我變了的話,我——”
他敗在了那雙眼睛上,就像這片凝滯的天空,就像這片深得一望無際的大海,他從一開始的追隨,到無可奈何的終止,他不是不知道布魯斯的希望——
“不,我是說,”布魯斯說。實際上,人哪怕到了四十歲,也不能斷定:他將完完全全、一成不變。生命的本質就在於流動,哪怕這在那些永恒看來,不過是另一種度量下的朝生暮死:“我感激、且從未後悔過與你相遇。”
——哪怕林林總總算下來,竟是傷痛要多過歡樂。
他是個鮮少在言辭上慷慨的男人,本該如此才對。
“去做你想做的吧。”他說,“……去踐行你的道路吧。”
“不用你說我也要乾的。”傑森小聲嘀咕,他抱著書,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小子好像給我放西麵海灘那兒去了……可能吧,你得下去找他。”
他揮著書本,布魯斯隻瞥到了一眼封麵上的單詞——饋贈,傑森道:“把人帶回來,人齊了我才能解除這個。”
於是他不得不再次踏上旅途,他走下山崖,重新踏上沙灘,海浪平緩如祈禱,不時觸到他的鞋底。他年輕力壯,襯衫上沾染著一點不知哪來的魚腥味、機油味和船艙中有的、類似囚徒的味道,像個漁夫,而真正的漁夫在麵對大海時,免不了高歌一曲的,可他不太擅長這個。他在一處無風浪的海灣找到了一條拴著泊船……隻要砍斷繩子,隨時都能被不知何時而起的海浪載走。而年幼的阿祖羅正躺在裡頭,好似在沉睡。
布魯斯把他從船裡抱了出來,他如他想象中的那樣輕,幾乎沒有分量……男孩半睜開眼,把腦袋靠到了他的肩頭,很小聲地說:“……布魯斯。”
和起碼還記得甩鍋的提姆不同——阿祖羅更加地無所適從。他們進來的時候,多少都在龍脈強買強賣的信息灌輸中清楚了一些現狀,哪怕龍脈承諾過,對於高緯度空間來說,把意識截住並放歸,前後不會不過一秒的時間,他不知道彆人接收到了什麼,至少他這邊……
“……唉。”他老成地歎了口不符合外表年齡的氣,哪怕其實他真正的十歲的時候——好吧,不誇張,意大利鄉下的狗都嫌棄他。
“怪不好意思的,”他說:“我……”
阿祖羅說到一半,都不知道怎麼說下去。看看吧,他那時年幼無知,還自以為是,天真地以他能力,認為救人不過爾爾——
苦果釀的酒是如此酸澀,正如阿爾弗雷德所言,是他的自作主張害死了尼科羅莎,而她的母親還在遙遠的撒丁島,在葡萄藤的陰翳下,編著毛衣,等著她回來,他實在是……不敢再回去了。
等雅各布回來時,一切已然塵埃落定,他那時滿腔茫然,滿心怒火,認為是那該死的黑.幫對尼科羅莎有著他不清楚的要挾,他不顧雅各布的勸阻,執意報複,雅各布說,她認為她有罪。
她何罪之有呢?他想,他那時候光顧著鑽牛角尖,哪想得通這個啊——
“對不起,比起他們,也許我是最讓人失望的那個。”阿祖羅慢吞吞地說。
布魯斯不知道說什麼好——失望,難道最令人失望的,不應該是他嗎?他也曾經錯失過無數,他本可以做得更好。
“你希望有人怪罪你。”他說:“但事實不常如人所願,責怪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還是在把刀尖對準自己。”
難道他們不知道,這一切有時候並非——全然需要他們背負罪責嗎?隻是活著就是不斷背負,良知不允許任何人幸免於難,正義姍姍來遲,缺席的法庭上,隻有他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兒。
“你已經夠勇敢了,相比起以前的我。”
他抱著阿祖羅走在沙灘上,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抱著孩子出來散步父親,海浪安寧,他們被圍繞在海神空靈的搖籃曲中,兩顆藍色的靈魂也短暫忘卻了總在坍塌的現實廢墟,隻剩下被喚醒時散發出的溫柔光芒。
在經曆磋磨、看不到頭的寒冷和仿佛永遠沒有儘頭的流血後,還能跌跌撞撞地找回道路,他足夠幸運,他拉住了對他伸出的那隻手,他沒能全數忘記善意。
“……我還以為你會覺得我懦弱和逃避。”
“誰都懦弱過,”他說:“我也懦弱過,恐懼過。”
“他們說你硬得像座山,怎麼敲都沒用。”他伸手去捧了一下布魯斯的臉,有點細細的短碴,很符合他童年時對父親的想象——一個臉龐摸上去點紮人的男人,一個輕鬆把他舉起來的男人,而英雄、正義還有威嚴,反而是夢幻的故事了。
他已經不是貪心的孩子了,走完這一段,他就不需要布魯斯一直抱著他了,男人也明白這一點,於是他就走得很慢,比潮水的漲落慢。
“關於……你的母親。”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開口,可下一秒就看到了阿祖羅慌亂——還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他撓了撓臉,決定先發製人:“她死了。”
“對。”布魯斯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抱歉。”
“我覺得,這可能這不是個好故事。”他想了想,又提了個匪夷所思的問題:“之前你沒說過……我還以為你不認識她。”
“你的……年齡。”他斟酌著說:“有點對不上我認識她的時機,雖然我懷疑過,但沒有做檢測報告。”
……出於不可言說的逃避,他自嘲道,哈,蝙蝠俠……蝙蝠俠。
“你認識她我就挺驚訝的了……”阿祖羅說。“我還以為……”
他記憶所能達到最初、最遠的畫麵。是被包裹的幽藍水麵,也許是光折射的問題,他敢肯定,那與母腹無關——而有一個人影正站在那海水之外,不時看著他。說實話,以前他還當這是個夢,久了好像也知道怎麼回事了——尤其是他看到雅各布懷表中的、更年輕時候的照片時。
他在阿祖羅驚訝的眼神中,把一枚銀雲掛墜——他從瑪莎那兒順的——重新掛到了他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