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咚——咚咚!”
打更人走過,三更天一慢兩快的鑼聲、梆聲在街巷中響起。
翁植家小院。
一指寬、一尺多長的長麵條全都切好,鋪滿了案板。
潑皮和小山小月兄妹倆全都靠在灶坑前打瞌睡。
小月小小的身子倚在小山身上,小腦袋一點一點,終於,挺不住了,出溜兒滑落。
板凳栽歪,咣當落地。
潑皮和小山嚇得渾身一激靈,睜眼。
“咋了?!咋了!”
潑皮緊張地環顧四周。
小月一隻腳還搭在板凳上,迷懵地趴在地上,然後眼皮粘了膠似的,慢吞吞地關上。
“妹妹,不能在地上睡。”
小山掐著她的腋窩,使勁兒抱起來,太吃力,臉憋得通紅。
小月被折騰醒,蔫巴巴地發了會兒呆,轉向鍋和案板,然後眼巴巴地望向潑皮和小山,滿眼寫著倆字兒——“想吃”。
“他們咋還沒回來?”小山滿腦子都是危險的幻想,漸漸驚恐,“不會回不來了吧?”
潑皮拍打兩下臉頰,打到青腫處,“嘶——”了一聲,人也精神了,“有那個母老虎,不長眼的送上去,都是入虎口的食兒,不夠塞她牙縫呢,”
小山隻看見倆人的傷,沒看見厲長瑛動手,“真有那麼厲害?”
“老子在這鄴縣三教九流中,也算是個人物了,不說身手,想抓我那絕對不容易。”
潑皮為了找回麵子,抬高自個兒,然後臉一變,又借著極力抬高厲長瑛,表示他受傷不是因為他弱,是厲長瑛變態。
“我和老翁再如何也是兩個大男人,哪裡那麼容易被收拾,實在是那個母夜叉力大無窮,凶惡無比。”
“當時她一拳下去,老翁當場就動彈不得了,我想著,隻能靠我了啊,危急時刻,我抓起一根柴就衝向她,被她一把奪去,勾拳砸在我臉上,拳頭比錘子還疼。”
潑皮說書似的給自個兒加戲,誇大事實,邊說邊比劃,還給兩個小孩兒展示他臉頰上的一處傷。
小山追問:“然後呢?”
小月也盯著他。
“我當然是奮起反抗,打了好幾個回合,可惜受傷慘重,還是不敵。”潑皮故意嚇唬孩子,“她那麼凶殘,可小心點兒,說不上你們時候就挨打了。”
小月嚇住,呆呆地抬手捂眼睛,動作慢的跟小烏龜似的。
“她隻打你們了,沒打小孩兒。”小山的畏懼不深,反倒有些慕強,小大人似的歎氣,“可惜你長得又醜又挫,翁叔也太老了,不然咱們想辦法留下她多好,我們肯定比以前過得好。”
“那麼凶悍的女人,誰敢沾邊兒,我喜歡的是話本裡說的那種知書達理的小姐。”
潑皮表情從敬謝不敏到蕩漾。
小山嘲諷他沒有自知之明,“話本裡,小姐愛的都是書生,又不是潑皮無賴。”
潑皮爭辯:“那是酸腐書生寫得玩意兒,我寫話本,我也能是主角。”
小山撇嘴,“你大字都不認幾個,還寫話本……”
兩人正拌著嘴,聽到敲門聲,紛紛停下來細聽。
“我們回來了,開門。”
是翁植的聲音。
小山跳起來,跑過去開門。
厲長瑛和翁植先後進來,皆情緒平平。
潑皮重新點火,帶著對高門大戶的窺探欲,問起魏家的事兒。
翁植精神萎靡,隨便應付著說了幾句。
他傾訴發泄一場,又眼見魏公這般下場,有些東西釋然了,有些東西卻更難以看清,“世道黑暗,究竟造就了什麼?”
潑皮聽不懂,也沒覺得魏家人多慘,“恁大個官兒,說完就完,不過也不虧了,過了那麼些年的富貴日子。”
小山跟著點頭。
同情?同情什麼?他們吃得就是人間疾苦。
生離死彆?死人他們見多了,他們自個兒也保不準兒哪一天就嘎了呢,有人為為他們哭嗎?
“湯開了,快下麵。”
潑皮語氣歡快。
小山和小月也都扒在灶台邊兒上,盯著鍋裡的湯和麵。
他們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一日過一日。
厲長瑛不似潑皮他們這般消極的得過且過,也不似翁植那樣兒較真兒,非要辨明個黑白是非真理。
“我天亮就離開,那魏家的小公子拜托的事情,可能不在明日,隻能由翁先生辦了。”她從籮筐裡取出野物換來的粟米,全都遞向翁植,“這些米,就當是我的援手,可以進出城交糧。”
翁植不免有些急,“厲姑娘,不能多留幾日嗎?”
厲長瑛不解,“為魏老大人收屍並非難事,我年輕氣盛,翁先生閱曆豐富,自然更妥當啊。”
魏堇拜托之事,便是為魏老大人收斂屍首,還塞給了他們一塊兒水頭極好的玉墜典當。
雖然他們很奇怪魏老大人好歹做過帝師,為何不能由子孫親自埋葬,但翁植來做,也恰如其分。
而她就是個力工。
力工最容易替代。
這一點,厲長瑛深有感觸。
翁植無言以對,尷尬地摸摸胡子,“厲姑娘妄自菲薄了。”
鍋裡的雞湯翻滾,濃香四溢。
厲長瑛不由地走神,擺擺手,很坦率道:“我一窮獵戶,力所能及,絕不推辭,不過我與父母有言在先,便不好拖延,免得他們為我擔憂。”
遠近親疏,外人再如何也比不得父母,況且能做的她也做了,為了擔彆人的事兒疏忽父母,她萬萬做不到。
“是,你所慮甚是,理應家人優先,答應魏家的事,翁某會負責。”
兩人達成共識,玉墜也交到翁植手中,厲長瑛便徹底拋開此事,專心等麵熟。
潑皮手中筷子攪著鍋裡的麵,眼睛分神盯著玉墜,垂涎不已,“老翁,讓我看一眼唄,沒見過好玩意兒呢。”
翁植沒心情搭理他,收起玉墜,心不在焉地瞥向厲長瑛。
厲長瑛目光灼灼地看鍋,比乾正事都專注,提醒:“麵熟了吧。”
潑皮一下子收回注意力,筷子夾起一根麵,掐斷,“熟了!”
小山拿了碗筷過來,盛出來的第一碗麵,率先遞給了厲長瑛。
潑皮也沒有覺得不應該。
翁植看著這一幕,眼神閃了閃。
魏堇拜托時,口中說的是“二位”,實際上目光所及、拜下的方向對著的都是厲長瑛。
魏家人自打知道翁植和厲長瑛出現的前因後果,與厲長瑛接觸後了解了她的心性,又有魏老大人的評價,明顯更信任的,是厲長瑛。
潑皮、小山對她的畏也不是恐懼厭惡,更像是……敬畏和信服。
就連翁植……也是剛才才發現,他這麼大歲數的男人,竟然不自知地對初相識、還削了他們一通的厲長瑛有些依賴。
她隻是個十七歲的姑娘!
這實在不可思議。
為什麼呢?
翁植若有所思。
絕不會是因為她有拔山蓋世之本領,尚不知此,且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她強的必然大有人在。
她還青澀莽撞,輕信於人,也並不圓滑,更沒什麼才學……
可是……
翁植目不轉睛地看著厲長瑛,漸漸明晰。
她這個人,有如皎日,來去清白,以赤誠熱烈之心行事,會讓人覺得……前路尚有希望。
翁植想,魏老大人和他能在當下得遇厲長瑛,未嘗不是承天之佑。
或許可以再振作一次……
“哇——”
小山突如其來的讚歎聲打斷了翁植的思緒。
翁植抬眼,渾身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