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漢嘬了好幾口,嘬出了煙,心滿意足,一臉笑意。
當初,自家閨女也喜歡給自己點煙,還說長大了後要給自己買紙盒煙抽。
“呼。”
李追遠把火柴吹熄,丟地上,用鞋底踩了好幾遍。
潘子開口道:“爺,下午撐船去摘蓮蓬唄?”
李維漢掃了一眼飯桌上的寡淡,點點頭,道:“雷子一起,帶上網,看能不能撈幾條魚上來讓你奶做個湯。”
虎子和石頭聽到這話,忙把小黃鶯給忘了,喊著:“爺,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其他這些小的,也跟著一起喊,生怕有好玩的事情會落了自己。
李維漢嚴肅地環視一周,罵道:“爺告訴你們,這河裡可是有水猴子的,專拉人下水淹死做自己的替死鬼,這樣他自個兒就能投胎去了。”
當即,孩子們害怕了,不敢言語。
石頭有些不服氣地問道:“憑啥哥哥們能去?”
潘子和雷子到底是大孩子,懂事了,會幫著爺爺嚇唬弟弟妹妹:
“哥哥我力氣大,水猴子拉不住我。”
“我遊泳好,水猴兒追不上我。”
李追遠沒被嚇到,他也想去,但又不好意思開口,隻能低下頭摸著小手,不時小眼偷看爺爺。
李維漢說道:“小遠侯也去。”
虎子馬上不忿道:“這不公平,遠子哥也就比我大一歲。”
石頭也幫腔道:“對,遠哥力氣還沒我大呢,怎麼和水猴兒打架!”
李維漢緩緩吐出了一口煙圈,給出了一個十分合理連小孩子都信服的理由:
“小遠侯是外麵回來的,我們本地水猴兒不認識他。”
……
村裡房屋基本都依水而建,正門對路,後門向河。
洗菜洗衣時,隻需提著東西出後門,再向下走幾個青磚台階,就能來到河邊。
會過日子的,往往會在臨自家這一段河邊布個網,在網欄裡養鴨養鵝。
老李家的船就拴後門柿子樹上,李維漢解開繩子後先上船,用竹篙穩住船身。
潘子抱著魚竿、雷子捧著漁網,相繼跳上了船。
李追遠背著個小竹簍,被李維漢伸手接到了船上。
“都坐好了,開船嘍!”
伴隨著水麵上的竹篙反複變長變短,船也開始移動。
潘子和雷子早就習慣了,倆人都斜躺在船上很是悠哉,李追遠則坐得端正筆直,看著河麵上飄浮過去的水草和掠過的蜻蜓。
“給,遠子。”潘子遞過來一小把炒豆子。
他是老大家的,家離得近,平日裡會抽空回家,在家裡拿些零嘴,但被他媽叮囑這些東西得藏著自個兒吃,可不能分出去。
反倒是李追遠的母親,托穿軍裝的送來李追遠時還捎帶了一大袋零食,餅乾肉鬆水果罐頭啥的,前天又郵來了一大包,都被崔桂英鎖在櫃子裡每天定量分給所有孩子。
“謝謝潘子哥。”
李追遠接了過來,放了一顆進嘴裡,這豆本地叫“拳豆”,其實就是蠶豆,帶殼加點香料再擱些鹽煸炒後,嚼起來很香。
不過李追遠並不喜歡吃它,太硬,咬不動,容易崩牙。
所以,在兩個哥哥嘴裡不斷“嘎嘣嘎嘣”時,李追遠就放了一顆在嘴裡像含糖一樣抿著。
“來一縱是千千幺哥,飄蕩在路上;來一縱是千千幺哥,亮亮今晚要亮。”
潘子唱了起來。
“你唱得不對。”雷子笑道,“不是你這樣唱的。”
潘子不屑道:“哼,你會唱,你唱啊!”
雷子囁嚅了幾下嘴唇,撓撓頭:“我就隻記得調子。”
撐船的李維漢問道:“唱的是什麼東西,聽不懂。”
潘子回答道:“爺,是昨兒個小黃鶯唱的,叫越劇。”
“越劇?”李維漢有些詫異,“剛唱的是越劇?”
雷子:“不是的,爺爺,是粵曲,廣東香港那邊的。”
“哦,這樣啊,你們好好唱來給爺聽聽。”
雷子:“潘子才不會唱嘞,他連歌詞都記不住,和昨天小黃鶯比差遠了。”
其實,小黃鶯唱得也很不標準,但對現如今的內地來說,標準和不標準也沒什麼太大區彆,反正都聽不懂,要的隻是那個自信腔調。
潘子指向李追遠,說道:“昨個小黃鶯唱的時候,我看見遠子跟著一起唱了,他會唱。”
李維漢:“小遠侯,你唱給爺聽一下。”
李追遠很不好意思道:“我就會唱那一點。”
“唱嘛,唱嘛。”雷子催促道,“遠子彆說粵曲了,還會唱英文歌哩。”
李追遠隻得唱了起來:
“來日縱使千千闋歌,飄於遠方我路上;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我就會這麼多了,媽媽喜歡這首歌,在家裡經常放。”
雷子挑釁似地看向潘子:“聽到沒,你唱的詞就不對。”
潘子對雷子翻了個大白眼。
哥幾個一路說著話,船終於撐到了寬闊點的河道上。
潘子去幫爺爺拿篙,李維漢開始邊找點位邊理網,雷子則支起了魚竿。
李追遠沒有被分配任務,繼續背著他的小竹簍端坐在那裡,一會兒看著爺爺哥哥們忙活一會兒再看著河麵上的水草以及上頭蹦跳的青蛙。
看著看著,李追遠有些疑惑地向前探出身子。
李維漢一直留意著這個“外孫”,見他這樣,馬上提醒道:“小遠侯,坐裡麵點,彆掉下去了!”
李追遠指著前方的河麵問道;“爺,哥,那裡有一團黑色的水草。”
“哪裡啊?”雷子順著李追遠手指的方向看去,“咦,還真是,黑色的。”
“哪兒呢,哪兒呢?”潘子在船尾幫忙撐著竹篙呢,看不清楚,所以主動撐杆把船向那個方向靠去。
李維漢起初沒當一回事,他正忙著給漁網鬆結,等聽到李追遠和雷子還在那兒嘰嘰喳喳討論著,這才抬頭朝那兒看了一眼,隻這一眼,他當即瞪住了。
那一團黑色,纖細卻又彌漫,散落卻不分離,這哪裡是什麼水草,這分明是人的頭發!
這會兒因為潘子不停把船靠過去,使得距離那塊區域更近了,水下部分也隱約透露可見,那黑色的紋路、白色的扣子、曲曼的線條……
因為李追遠是坐著的,所以首先看見水下部分的是站在他身邊的雷子,雷子馬上大喊道:
“爺,那是個人,有人落水了,潘子,快撐過去救人!”
水猴子的故事早已無法嚇唬到他們這種大孩子了,淳樸善良的天性讓他們下意識認為是有人落水,第一反應是要去營救。
“放屁!”
李維漢忽然怒吼,這位對孩子雖然帶點嚴厲更多卻是慈祥的爺爺罕見失態,粗糙皴裂的皮膚下青筋畢露,他立刻將手中的漁網丟在船上,邊向船尾走去邊對潘子喊道:
“調向,調向,篙給我,不要靠過去!”
先前自家船進這裡也有一會兒了,根本沒聽到落水的動靜,此時那裡更是平靜無波,哪可能還需要什麼營救,那人,必是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可按理說,就算遇到個溺屍,至多感到個晦氣罷了,哪需要這般驚恐失措?
但李維漢深知此時隻能以最快速度遠遠躲開。
當地因依江傍海水道密集,所以水裡淹死個人不算個什麼稀罕事,基本每個村子或者鄰近村子裡都會有一個專門乾水中撈屍活計的人。
一般不是主業,可人選卻很固定,一是因為晦氣二則是因為忌諱多,非帶傳承的老手藝者,還真不願意碰這個。
思源村就有一個撈屍人,叫李三江,按輩分李維漢還得喊他一聲叔。
這李三江無兒無女,村裡分的田他也懶得種反而租出去隻求得點口糧嚼穀。
可他並非過著那種有這頓沒下頓的懶漢光景,他一做紮紙,二乾撈屍,這兩樣來錢都不少,可比種那點地豐厚多了,因此他雖獨居一人,卻是天天小酒小肉,日子過得好不滋潤。
李維漢早些年為了幫四個兒子成家,就租種了李三江的田,這是真占了人家的便宜,因此期間需要撈屍時,李維漢也會跟著這位族叔去搭把手。
雖說李三江從不讓他上船接觸屍體,每次隻讓他在岸邊負責布置供桌備點雞血狗血,但次數多了,也就從李三江那裡知道些關於撈屍的門道。
在這一行黑話裡,浮屍被叫做死倒。
正常來說,溺死的人在水下泡個幾天逐步腐爛後就會浮起來,因盆骨構造原因,往往男屍麵朝下女屍麵朝上。
大部分死倒走一套固定流程後,李三江就撈起背回岸上交給家屬了,但在一次喝酒時,李三江就很鄭重地說過有這麼兩個特例,他是不太敢去撈的。
一是死倒邊帶窩漩兒的,這意味著附近有漏口泥陷,保不齊自己連人帶船都會被掀翻吸進去;
至於第二個,
那是連他李三江見到了都會嘴唇哆嗦頭皮發麻的……
就是那種隻留頭發漂在水麵上,直立在水底的死倒!
這是帶著極大怨念,死不瞑目呢,非要拉個墊背的下去!
李維漢還記得那次酒桌上,李三江瞪著通紅的眼對自己很嚴肅地說道:
“漢侯啊,記住,你要是在水上看見這種死倒,彆想其它的,能遛多快就遛多快,遛晚了就要被它留了!”
因此,在發現這是一具直立死倒後,李維漢怎能不驚駭,更彆提,他現在船上還有仨孫子呢!
而依舊很好奇的潘子顯然沒能對接的上爺爺的指令,在爺爺過來搶過竹篙時,他一個踉蹌,連帶著竹篙也是一個側捅下泥,導致船身向右側來了個嚴重傾斜。
這種傾斜對於常走船的倒不算什麼,比如站在船邊的雷子一個迅速俯身手抓船邊就又保持好了平衡,可坐在那兒的李追遠沒這方麵經驗,上半身被慣性帶出去後,整個人“噗通”一聲就落入了水中,恰好是對著死倒的那一側。
河裡的水很清澈,加上又是大下午陽光正好,水下的光亮很不錯。
剛落水的李追遠還在本能撲騰,但馬上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和雷子哥說的一樣,水裡站著一個人,而且這不是彆人,正是今天飯桌上兄弟們還念叨著的小黃鶯!
她依舊穿著表演時的那一套黑色旗袍,白色花紋丁扣,開叉到腰,腳上是那雙紅色的高跟鞋。
水流平穩流動,在這種推力下,她的雙臂有規律地前後擺動,雙腿也在來回輕晃。
給人的感覺,像是正在水下行走。
她在擺著手,她在扭著腰,她在露著腿,她在踮著腳,她在唱著歌……
哪怕是在水下,她依舊在詮釋著那令村裡女人們既羨慕又厭惡的騷蹄子姿態。
“來日縱使千千闋歌,飄於遠方我路上……”
耳畔,好像又聽到了小黃鶯的那口不標準的粵語腔調。
伴著歌聲,
小黃鶯慢慢轉過身,逐漸朝向李追遠。
她的長發向斜上方飄蕩,像是撐起了一把黑色的傘,臉上的粉比昨兒個更濃,唇也更加豔紅。
忽的,
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