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李維漢笑了兩下,伸手也要去拿餅乾,他下午到現在什麼都沒吃,是真餓了。
“啪!”
手背被拍了一記,剛拿起的餅乾落了回去。
李三江站起身,說道:“吃個屁,留點擺盤做供品。”
李維漢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他好歹過去曾幫李三江打過一段時間下手。
打開裡屋門,就看見抱著伢兒的崔桂英正側身前傾站在那兒。
門被打開後,崔桂英忙用手整理耳垂邊的頭發,問道:“你們聊好了?”
李維漢:“桂英,出來幫忙擺一下供桌,小遠侯先睡。”
這時,李三江聲音自後頭傳來:“小遠侯先留這裡吧。”
李維漢扭頭看向李三江,眉頭皺起,但猶豫之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示意老伴兒把伢兒帶出來。
李追遠從下午睡到現在,所以不困,他就乖乖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看著大人們忙碌。
“腦子發了昏!”李三江指著被李維漢搬到後門外的供桌罵了一聲,“你想讓外頭人都看見麼?搬進來,擺這兒!”
這兒是平原農村,沒山沒溝更沒大樓遮擋,視野極好,要是擱外麵點蠟燭燒紙錢,四周但凡有人晚上出來放個尿,都能老遠瞧見,然後事兒很快就會被傳開。
畢竟,哪家正常人會深更半夜做祭上供?
李維漢馬上把剛搬出去的桌子又搬了回來,放在屋裡距後門很近的靠牆位置。
崔桂英開始擺上供品,四個盤子,分彆擺上了餅乾、雞蛋糕、花生,另一個是空的。
“他叔,家裡沒肉。”崔桂英看向李三江,“臘肉鹹肉都沒了。”
家裡住著十來個孩子,哪可能有過夜菜能剩下,連鹹菜缸見底得也快,可沒葷不成供。
李三江指了指鎖放零食的櫃子:“有肉鬆麼?”
“有。”崔桂英馬上點頭,“可以麼?”
“反正是肉,湊合一下就成了。”
“好。”
終於,一盤肉鬆被擺上盤,湊好了供。
一個粗糙的鐵皮桶被李維漢從屋外壩子上抱進來,這次不用提醒,他自己就把這鐵桶擱在了廚房牆角。
冥鈔這時候還算稀罕物,得去鎮上冥店裡買,村裡人小祭時還不大舍得用,不過黃紙和元寶倒是幾乎家家都有存貨。
金銀元寶都是女人們平時自己折的,至於黃紙,能放廁所邊的筐子裡當草紙用。
李三江先點燃了供桌上的兩根蠟燭,再用燭火點燃了幾張黃紙,然後快速在供桌前揮舞,嘴裡念念有詞,緊接著就又跑回牆角將燒了一半的黃紙丟進鐵桶當火種,崔桂英馬上將其它黃紙和元寶放進去燒起來。
李維漢拿一根細木棍挑動裡頭的紙,確認充分燒好後,他就把鐵桶搬到屋外將紙灰倒掉。
等他回來時,看見李三江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鈴鐺,正用灰黑的指甲朝裡頭摳著,終於將堵在裡頭的棉球給弄了出來。
“叮叮叮……”
輕晃一下,聲音清脆。
李三江把鈴鐺繩解開,走到李追遠麵前:“來,小遠侯,右手抬起。”
李追遠聽話照做,看著李三江把鈴鐺係在了自己手腕上。
緊接著,李三江又將供桌上的香爐拿起來,思索了一下,將三根香都掐斷了一大截,隻留一點點末端,重新插入香爐裡。
“小遠侯,把這個拿著。”
李追遠站起身,將香爐端著。
崔桂英這時才終於明白了什麼,本能地想靠前,卻被李維漢一把抓住手腕,還用力向後拉了一把。
“你怎麼能讓小遠侯……”
李維漢用力瞪著自己老伴兒。
李三江伸手,捂住了李追遠的耳朵,然後抬起頭,看著那對夫妻,很隨意地問道:“最後問你們一次,做還是不做。”
“做!”李維漢立刻回答。
“要是小遠侯有事……”崔桂英晃動著手臂想要掙脫來自老伴的束縛。
李維漢沉聲道:“要是沒那種東西就什麼事都沒有,要是有那種東西,你不做,小遠侯也得出事,那東西就盯著上咱家小遠侯了!”
崔桂英聽到這話,不再掙紮,手臂垂下。
李三江笑了笑,說道:“漢侯啊,真想清楚了,要是事兒漏出去了,以後在這村子裡,可不好相與哦。”
就算根本就沒有死倒,一切都是大家搞鬨出的無稽笑話,可你在家擺出這種動靜還要對人家行那種儀式,要是被人家知道了,這大仇,就算是結下了!
“嗬。”李維漢也哼了一聲,“叔,我可不怕那大胡子家,我也是有四個兒子的。”
在農村,誰家成年兒子多,誰的底氣就越足。
雖說他李維漢的四個兒子不是什麼模範孝子,兒媳婦之間的齷齪也不少,但真要老李家遭到來自外麵的什麼
事需要撐門頭時,這四個兒子必然是要站出來一致對外的。
“成,乾!”李三江放開捂著李追遠耳朵的手,蹲到伢兒耳邊,囑咐道,“小遠侯,待會兒太爺擱前麵走,你呢,擱後麵跟著,慢慢走,彆撒了香爐,曉得了不?”
“嗯,曉得了。”
“好孩子,乖。”
李三江帶著李追遠走出後門,轉身,看向跟過來的李維漢和崔桂英,說道:“你們家裡等著,彆跟過來,人太多就容易被人瞧見,也怕驚著她。”
“嗯,叔,拜托你了。”
“家裡門都關上。”
“好,叔。”
李維漢把老伴兒拉回了屋,然後把門窗都關上。
外頭夜幕下的河邊,也就隻剩下李三江和李追遠了。
“等我一會兒,小遠侯。”
李三江打了聲招呼,就獨自順著青石磚台階下到河邊,隻見他蹲下來後一邊用手不停劃拉著水麵一邊小聲地說著什麼。
隔著有點遠,聲音也刻意壓得很低,李追遠聽不清楚說什麼。
說著說著,李三江身體開始向後傾,好幾次作勢準備跑,仿佛水下的東西隨時可能出來撲上他。
終於,李三江說完了,他快步跑上來,還喘著粗氣。
“好了,小遠侯,我在前麵走,你在後麵跟好了;記住,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也不管你聽到什麼聲音,你都要抱好這香爐,千萬彆回頭,明白了麼?”
“明白了。”
“嗯,乖。”
李三江走到前麵去,拉出了大概二十多米的距離,回過頭,對李追遠招手,示意伢兒可以跟著走了。
然而,李追遠卻停在原地,沒有動。
“來,跟我走啊,小遠侯。”
“可是……”李追遠想要側頭,但他記住了李三江的囑咐,隻是單手拿著已經熄滅的香爐另一隻手指向了河麵,“不等她麼?”
“等誰?”
“她,小黃鶯。”
“小黃鶯,怎麼了?”
“她沒跟上來。”
李三江愣了一下,走了回來,低頭認真打量著李追遠,問道:“小遠侯,你知道我們要做什麼?”
李追遠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李三江有些驚訝地看著李追遠,嘀咕道:“你這伢兒,隨你媽,聰明。”
隨即,李三江像是想到了什麼,盯著李追遠的眼睛,問道:“你能,感覺到她?”
“嗯。”
“她……現在在哪兒?”
李追遠張開嘴,沒說話,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待,然後,他開口道:
“她來了。”
“在哪兒呢?”李三江悚然一驚。
“剛才在水裡……”
“呼……”李三江舒了口氣。
“現在在我後麵。”
李三江:“……”
李三江下意識地想要挪過視線,從李追遠頭側看向其身後,但他克製住了這股衝動。
不過,即使沒看,但鼻子裡,卻吸到了一股濃鬱的屍臭味,這股味道,他再熟悉不過。
她,真的來了。
李三江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他想終止,但一想到終止的後果……媽的,彆人造的孽,憑什麼漢侯家來背!
“小遠侯,記住太爺剛才的話。”
“嗯。”
李三江閉著眼,高舉雙手,緩緩站起,屍臭味,更濃鬱了。
他轉過身,睜開眼,向前走出一段距離,這個距離,是他撐船時麵對那些死倒的觀察距離。
深呼吸後,他睜著眼回頭,看向身後。
小遠侯抱著香爐站在那裡,他身後,是一片月光無法照透的黑。
“小遠侯,跟好了啊。”
“嗯。”
“嗯。”
李三江開始往前走,身後傳來“叮叮叮”的聲響。
他沒走村道,而是特意沿著河邊或者鑽小林子,哪怕深夜沒什麼行人,他也要儘可能地做到小心,絕不能讓外人知道。
行進到一半後,李三江停下腳步,身後鈴鐺聲也停下。
李三江回過頭,李追遠依舊隔著二十多米站在那兒,在伢兒身後,他隱約看見了一道人影,貼得很近。
“小遠侯,繼續跟上啊,快到地兒了。”
“嗯。”
“嗯。”
李三江繼續前行帶路,他走走停停,身後的鈴鐺也是響響停停。
終於,前麵再繞過一個魚塘,就能到大胡子家門口了,這座魚塘,其實就是他家的。
這次,李三江沒有停步,而是順著魚塘邊緣繼續行進,但在行進過程中,他緩緩回頭,看向身後:
慘淡的月光下,李追遠抱著香爐,不時看向前方帶路的太爺又不時低頭查看腳下的路。
這路不好走,小孩子很容易滑倒摔跟頭,所以他走得很認真很小心,可依舊無法避免身形的搖晃。
在他身後,跟著一個身穿旗袍長發濕漉漉的女人。
女人像是一個瞎子,看不見前方的路。
而瞎子一般有人帶
路時,往往會抓著對方,所以女人的雙手抓在男孩肩膀上,行進時身形跟著小男孩也是深一腳淺一腳,不停搖晃。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倒著走的他腳下一個踩空,差點摔倒,但一陣搖擺後還是穩住了平衡。
李追遠見狀就要停下。
李三江忙喊道:“小遠侯,彆停,繼續走,穩住,咱快到了。”
“嗯。”
“嗯。”
終於,繞過了魚塘後,李三江來到了大胡子家壩子前。
這會兒已經是後半夜,不僅大胡子家熄著燈,附近能見的幾家也沒燈亮,更瞧不見人影。
李三江側過身,蹲下來,左手攤向大胡子家右手攤向小遠侯所立的方向,開口道:
“今日給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還滿意?
甭管陰或陽,都得講個理!
有冤去報冤,有仇去報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牽逆。”
李三江念完,偷偷掃了一眼李追遠的方向,發現那邊還是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就這麼前後站著,很是安靜。
“小遠侯,跪下。”
李追遠沒跪,還抱著香爐站著。
“小遠侯?”李三江小聲催促道。
“太爺……我跪不下。”
李追遠想跪,可肩膀上卻有力道提著他,讓他下不去身。
李三江深吸一口氣,馬上念道:
“伢兒人還小,伢兒不懂事,伢兒不欠你,路給你帶到,門給你指引,難道你真要一點道都不理?”
話說完,可那邊,卻依舊是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李三江眼裡冒出怒意,他收回原本攤著“搭橋”的雙手,將十指刺入地裡,指甲中嵌入大量黑泥。
“你是水下走的,我是水上漂的,給你情麵你不要,給你講理你不聽,那好啊,逼著我掀了桌子大家一起去找龍王爺評評理!”
李三江整個人的氣質變得肅穆起來,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正麵麵對那位,可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已經由不得他了,總不能把這死倒帶出來了,又帶回家去。
不過,就在這時,隻聽得“吱呀”一聲,大胡子家的大鐵門被打開了。
李三江目光看過去,發現門後站著兩個人,是大胡子和他小兒子,倆人都隻穿著個大褲衩,光著上身赤著腳。
一時間,李三江心裡有些發怵,他這本就是偷偷摸摸搞的事,這要是被人家當麵發現,事後可就不好收場了。
但很快,李三江就發現了不對勁。
隻見大胡子和他兒子,兩個人看都不看站在門外的自己,而是徑直渾渾噩噩地朝著魚塘方向走去。
在經過李三江前麵時,李三江發現他們倆人都是腳後跟離地踮著腳尖在走路。
父子倆就這般並排走著,搖搖晃晃,卻又總不會跌倒,父子倆走到魚塘邊後並未停下,而是繼續向下走。
踩到水裡,繼續前行,水麵沒過膝蓋,沒過腰,沒過肩膀,最後……沒過了腦袋。
“噗通!”
李追遠感覺自己身上一鬆,直接坐在了地上,李三江見狀馬上跑過來,護住孩子。
“伢兒,你還好不?”
李追遠沒回答,而是怔怔地抬手,指向前方。
前方,是小黃鶯的身影,她雙臂前伸,雙手張開,像是在摸索,雖然走得很慢,卻也是來到了魚塘邊,然後,走入水中。
似是感知到了身下的水,她慢慢放下了雙臂,走得也越來越穩。
她開始扭動起了腰,像是又跳起了昨日就在這壩子上對著這魚塘跳過的那支舞。
她的舞依舊很不專業,現在關節僵硬,跳得自然就更不標準,但她卻跳得很投入。
她的身影在這夜幕中,時而沒入時而突兀,忽隱忽現。
每一次顯現時,水麵就多往她身上淹了幾分。
漸漸的,她那旗袍開叉下的腿已經看不見了,她扭動的胯也看不見了,她那不是很高聳卻靠衣服硬勒出來的胸也看不見了。
水麵沒過她的脖頸,將她頭發暈散開,她舉起雙手,麵朝著夜空,依舊在表演著。
很快,她的頭也沒入了水麵,水麵上,隻餘下她的雙臂,又逐漸餘下手腕,再餘下雙手……
等雙手也緩緩隱沒進了水麵,隻留下一團黑色的水草。
到最後,伴隨著最後一道漣漪,
一切,
都不見了。
李三江將李追遠背起,弓著腰小跑離開,等跑出去好長一段後,才將孩子放下,邊掏出煙盒邊捶著自己的老腰。
見孩子站在那裡發著呆,他開解道:“聽太爺的話,就當是做了一個夢,明兒個醒來後,就什麼都忘記了。”
李追遠聽話地點點頭,但他覺得,剛剛那個畫麵,他可能是忘不了了,會一直定格在自己的記憶裡。
抖了抖煙灰,見伢兒依舊情緒低沉,李三江逗弄道:
“小遠侯,你可以想想馬上能讓人開心的事嘛。”
“開心的事?”
李三江用夾著煙的手指了指大胡子家方向,回答道:
“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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