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豐盛的早飯,李三江他們就準備出發了。
家裡其實有一輛人力貨三輪,後頭帶著長長的板條,是平日裡用來給紅白事席麵送桌椅碗碟的,但潤生不會騎車,幾個老人也不敢讓他今天臨時學。
因此,潤生從庫房裡推出了一輛板車,前頭很寬敞,李三江、劉金霞和山大爺坐上去後,潤生先抓住車把手將車身壓平,然後很是平穩地推著仨老人下了壩。
不得不說,吃飽了飯的潤生,力氣真的大得嚇人。
可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李追遠心裡還是惴惴不安,畢竟無法否認的是,這依舊是一個很標準的……老弱病殘幼組合。
家裡,又恢複了平靜。
秦叔在壩子上劈砍木條以做紙紮骨架,劉姨在一樓給新做出的紙人上色,柳玉梅坐在東屋門前喝著茶,二樓東南角李追遠和秦璃在看著書。
他依舊和前兩日一樣,算著時間,帶秦璃下來上廁所、喝水、吃點零食,經過柳玉梅身前時,還會對她露出微笑問好。
柳玉梅還看見頭頂上,男孩看書久後,認真做了一套廣播體操。
隻是,在距離午飯還有半小時時,李追遠閉合上了書,他沒進屋拿下一本,而是很認真地看向秦璃:
“阿璃,我擔心太爺他們會有危險,所以我得去看看,你在家裡等我回來好不好?”
秦璃沒回應。
李追遠站起身,下了樓,秦璃也跟著一起下來了,不過李追遠拿出鑰匙進了地下室,秦璃則走到東屋。
柳玉梅有些詫異地問道:“怎的了?”
自家這孫女這兩天可是早早地就起了,連帶著她這個做奶奶的也提前了每日給孫女梳妝打扮的時間。
為的,不就是早早的和那小遠侯一起看書麼。
可這才快到中午,孫女怎麼一個人要回屋了?
是倆孩子吵架了?
不是,自家阿璃還會吵架的麼?
隨即,柳玉梅看見那小遠手裡拿著一把桃木劍出來了,哦,那看來確實不是吵架了,真讓自己孫女發怒了,這小子不會還能活蹦亂跳的。
李追遠走到秦叔麵前,說道:“秦叔,我想去鎮上買點東西。”
“好,要買什麼告訴我,叔叔去給你買回來。”
“我想自己去挑,叔叔你騎車載我去吧。”
秦叔放下手中的木條,拍了拍手,點頭道:“好。”
不過,他還是又問了一下:“是石南鎮上麼?”
“石南鎮太小,還是去隔壁石港鎮吧。”
石南鎮就一個十字街有點商鋪,確實比不過緊挨著的石港鎮,那裡可是有百貨商店舞廳歌房等場所的,附近幾個鎮的村民買大件或者娛樂,都會去石港鎮。
牛家,就在石港鎮下麵的村裡,也是李三江他們的目的地。
秦叔看著李追遠,忽又笑著改口道:“今兒個忙,要去石港的話,還是明兒吧。”
“不,秦叔,我想去。”
“你想去你太爺那裡?”
“嗯,順便買點東西。”
“小遠,你太爺是去做活兒的,叔叔我的工作是家裡種田、紮紙幫忙以及桌椅送貨,你太爺的活兒,叔叔是不碰的。”
“嗯,我知道。”李追遠舉起桃木劍,“太爺昨晚還吩咐我提醒他帶上這個的,但我早上忘記了,剛才記起來,所以請叔叔帶我去石港,我把它交給太爺,這可是太爺的寶貝,太爺可離不開它。”
在李追遠描述中,這把桃木劍似乎已經成了斬妖除魔匡扶正道之重器,但他還是很小心地用手捂住劍柄底端,遮住了山門——“山東臨沂家具廠”。
秦叔一愣,送貨確實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但他明顯從眼前男孩的話語裡,聽出了另一層意圖。
“好吧,把劍給叔叔,叔叔去給你太爺送去。”
李追遠把桃木劍拿開,說道:“叔叔你忘了,我還得去買東西,我得跟著去。”
“那你等一等。”
秦叔走向坐在那裡喝茶的柳玉梅,在她麵前輕聲說了些什麼,柳玉梅抬頭,看向站在遠處的李追遠,嘴角噙著笑意感慨道:
“那李三江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糙人,可這孩子卻是個心思細膩的主兒,他是瞧出咱們底子不一般了,不,他是瞧出底色來了。”
瞧出自家這邊條件好隻是第一層,瞧出另一層背景,那就是第二層。
“那我該怎麼辦?”
柳玉梅沒急著回答,而是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這小孩怕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但他卻依舊能沉得住氣做著和前兩日一樣的事,明明擔心自個兒太爺得要死,卻絲毫看不出心急心躁。
再回憶起他先前帶著阿璃上廁所經過自己跟前,對自己微笑問好的畫麵,柳玉梅碗中的茶湯,忽地泛起了漣漪。
這心思沉得……哪裡還像是個孩子?
“你且陪他去吧。”頓了頓,柳玉梅補充道,“但路上得跟這孩子透點明白。”
“我知道了。”
秦叔走到李追遠跟前,說道:“小遠啊,你等著,叔去把車推出來。
”
“好的,叔。”
一台老式二八大杠被秦叔騎出,李追遠想坐上後座,卻被秦叔一隻手抓住,提到了前杠上。
等二人騎下坡離開時,秦璃下意識地向那個方向走去,卻被柳玉梅一把攥住手。
女孩眼睫毛開始跳動。
“阿璃啊,奶奶知道你想和小遠玩,但小遠現在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你這時候就應該在家等著,等著他把事做好後回來。
要是你一個勁地隻知道黏著他,會讓他感到累和反感的,那麼有可能,他就不想和你玩了。”
聽到這話,女孩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奶奶,目光裡,竟似流轉出了一點微不可查的疑惑。
但柳玉梅還是捕捉到了,她很是欣喜,又很是悲哀;
她很久沒能從自己孫女身上察覺其它情緒了,這次好不容易感受到了,還是借著對孫女說這種事的時候。
“阿璃,奶奶的意思不是說小遠真的會討厭你,等他回來了,奶奶再幫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他玩,好不好?
其實啊,小遠是很在意你的,這小子,聰明著呢,他明明可以拉著你一起,說要去石港找他太爺來逼我們就範。
但他沒有這樣做。
所以啊,奶奶也就乾脆投桃報李了。”
……
二八大杠騎得很穩,而且坐在前杠上,被騎車人以雙臂環繞,有種被保護的感覺。
李追遠手裡拿著桃木劍,目光則在秦叔雙臂肌肉上不停掃過。
再看看自己這小胳膊小腿,雖然比秦叔白,但很顯然中看不中用。
“秦叔,你是練過麼?”
“嗯。”
秦叔有些意外,他把男孩放自己前杠是為了方便找機會說話,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呢,男孩就先說話了。
“秦叔,你會打架麼?”
“叔叔不會。”
“不可能吧?”李追遠伸出手指,捏了一下秦叔小臂,觸感不似看起來那般硬,卻很緊實。
“真不騙你,小遠,叔叔不會打人。”
“叔叔平時還會練麼?”
“既要做工還得種地,忙呢,沒時間單獨抽出來練了,但功夫入門後,做什麼事都能附帶練著。”
“我想學。”
“小遠啊,你當是看《少林寺》麼?”
由李連傑主演的《少林寺》早已火遍大江南北,即使是現在,也是農村壩上露天電影裡播映的常客。
“叔,我知道會很辛苦,但我不怕的。”
“不僅是苦,而是時代不同了,你功夫練得再好,能比得過子彈?”
“當鍛煉身體也是好的。”
“嗬嗬。”
“秦叔,你抽空教教我唄。”
《江湖誌怪錄》雖說隻是介紹死倒特征的入門級百科全書,但通過不斷閱讀,李追遠也發現,不少死倒普遍具有力道大的特征,而且特殊詭異環境下,有時候真得靠撈屍人的身體素質來強行過關。
書中還標注了不少死倒的弱點以及攻擊法門,可不是什麼符紙、術法打過去死倒就灰飛煙滅了,而是真得靠上手。
其中最常出現的也是最實用的,是背功、摔跤、擒拿、腿絞……
一些插畫上,李追遠還能瞧出,這似乎不是傳統意義的近身搏擊,看上頭人物畫像動作,好像是專門針對死倒設計的功夫。
另外,昨日潤生的出現,也是幫李追遠破開了心中的閱讀迷霧。
彆看潤生飯量大且有些奇怪特征,可實際上,潤生才應該是最標準的撈屍人體質。
而且,自家太爺的身體素質也是極好的,否則也不可能從上海灘背屍一路背到現在,現在都這把年紀了,還能輕鬆背著自己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見秦叔一直沒回複,李追遠又追問了聲:“叔?”
秦叔低頭,看了看李追遠:“這得問長輩同不同意。”
“好,回去我就問。”
這裡的長輩,秦叔講的很模糊,但李追遠清楚,他指的是柳奶奶。
“小遠啊,叔有件事要和你提前說明一下。”
“叔,您說。”
“叔是個懶人,隻做分內的事,分內之外的事,叔絕不會做。”
“怎麼會,叔明明很勤勞。”
哪怕是在時下農村裡,秦叔都屬於勤勞能乾中的佼佼者,又種地又做工又送貨的,村裡的老黃牛都沒他能乾。
“叔說的是真的,不歸叔該做的事,就算叔站在跟前,醬油瓶倒了,無論流出了多少,叔都不會伸手去扶一下。”
“真的麼?”
“真的。”
李追遠沉默了。
秦叔心裡歎了口氣,和這孩子說話,他真有種和聰明人對話的感覺,他能感覺到,這孩子聽懂了自己的意思。
良久,李追遠應了一聲:
“叔,我知道了。”
“嗯。”
思源村本就位於石南鎮北端,緊挨著石港鎮,再加上秦叔騎的是小路,從村裡穿行過去,更為節省時間。
來到歸屬於石港鎮的馬路上後,秦叔繼續朝著目的地騎。
“叔,你知道位置麼?”<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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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以前給那個村子送過桌椅。”
“哦。”
“還是說,你要先去鎮上百貨商場裡買東西?”
“不了,先去太爺他們在的地方。”
“行。”
穿過鎮子,下到村裡,路變小了。
沒多久,前方遠遠就瞧見了一處正在辦喪事的地方。
“叔,可以停下了。”
“快到了。”
“我累了。”
“到那裡再歇,還能喝口水。”
“我想小便,我憋不住了。”
“好。”
秦叔將車停下,李追遠跳下車,找到一處柳樹掩映下小了便,然後蹲到旁邊溝渠旁洗了手。
秦力原本以為男孩解決好後會重新上車,誰知道男孩卻在田埂旁的一塊光滑石頭上坐下,從懷裡拿出一瓶飲料、幾包餅乾和兩本書。
那瓶葫蘆形狀的飲料秦力還記得,是他聽李三江的話給男孩買回來的。
怪不得先前上車時,見男孩衣服裡鼓鼓囊囊的,原來偷偷裝了這麼多東西,這明顯是不打算走了,而是準備就地野炊看書。
“你在做什麼?”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
“你不是要把劍送給你太爺麼,就在前麵了,趕緊送去,然後我好回去乾活,你劉姨一個人在家乾不完的,工期已經很緊了,完不成交不了貨,你太爺會發脾氣罵人的。”
“不會的,太爺說過他要把遺產寫我名字,要是太爺出了事,我就是少東家了,我不會發脾氣罵人。”
“你小子……”
“叔,坐吧,看你整天乾活多累,咱也放個假,勞逸結合。”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來了,男孩是故意的,隻要不把劍送到李三江手裡,自己還不算完成任務,依舊得在這兒陪著他。
更讓秦力覺得震驚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預備到了自己“醬油瓶倒了都不會扶”。
這還是個孩子麼,這分明是一個披著孩子皮的妖怪!
忽然,秦力又釋懷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對誰都冷漠,唯獨會對他表現出親近。
秦力重心下彎,他打算用蠻力把男孩抱過去,強行交任務。
“叔,我們兩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溫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劉姨也很溫柔。”
秦力眼睛眯了眯。
“書上說過,人與人的和諧相處,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礎上。”
秦力:“嗬嗬,難道我們不是麼?”
李追遠回過頭,看著距離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們是麼?我們是的。”
秦力閉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覺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個孩子。
過了會兒,秦力說道:“小遠,如果叔不答應你送你來,你一個人會來麼?”
李追遠搖頭:“我就是一個孩子,什麼忙都幫不上,我一個人是不會來的,因為來了,隻會添亂。”
“好吧,去找你太爺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記住,醬油瓶倒了,我還是不能扶。”
“好的,謝謝叔叔。”
李追遠馬上收拾起東西,走到二八大杠前,催促道:
“叔,快上車,前麵就到了呀。”
……
“你怎麼了?”李三江先看著李追遠,然後又看向秦力,“你怎麼把伢兒帶來了?”
“太爺,我想你了,就求著秦叔來找你,秦叔是拗不過我。”
“小遠侯啊,這是你該來的地方麼?去去去,讓力侯帶你回去。”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這兒。”
李追遠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臉上也浮現出委屈。
李三江本想再說些重話驅趕,可見到伢兒這個樣子,他這個一輩子沒結婚沒子女的老頭,內心深處某塊柔軟被狠狠拿捏了一下。
所以,老人溺愛起孩子來,有時候……是真的不講原則,尤其是隔代親的隔代親。
“好了,力侯,你看緊孩子,彆讓他亂跑。”
秦力點頭:“嗯,我會的。”
李追遠成功留了下來,他開始觀察這場齋事。
齋事舉辦地位於該村的一個空壩上,以前是村集體的打穀場,也請了一個規模比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著。
八個身穿道袍的演員正在走著儀式,各個手持法器,嘴裡念念有詞,圍繞著供桌轉著圈。
供桌上擺放著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遺照。
牌子上寫著牛氏。
因為老太婚前是抱來的童養媳,沒娘家,也沒有名字,後來村裡普查登記時,她就報了夫家的姓氏。
孝子孝女們跪伏在蒲團上,頭纏白繩,身穿麻衣,臂纏黑紗,一邊哭喪著一邊往麵前火盆裡丟著紙錢。
牛福和牛瑞隻是乾嚎,時不時擦一下眼淚,有動作卻沒情緒。
小妹牛蓮,則不僅情緒動作皆佳,眼淚跟凍壞了的水龍頭一樣止不住地往外流,還詞句連篇。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們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喲喂!”
“娘啊,早年頭光景不好,你不舍得多吃一口,全都喂我們嘴裡的啊,嘶喲喂
!”
“娘啊,我們仨才剛長大,你還沒來得及享福,怎麼就走了呐,嘶喲喂!”
每句後頭的“嘶喲喂”,是對上一句的內容收尾也是對下一句的情緒鋪陳,更兼顧換氣作用。
明明是在訴說,卻用起了唱音,大概,這就是國內最早的說唱鼻祖了。
牛蓮的表達,帶動了自己倆哥哥,他們每次都跟著牛蓮的末尾重複,跟著哭喪,像是和聲。
李追遠覺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觸過,光是這哭喪的內容,就能讓人啼笑皆非了,什麼叫孩子們才剛長大你沒來得及享福就走了……
你們是剛成年麼,你們明明一個個的,都當爺爺奶奶了,真想儘孝,哪可能來不及。
再聯想到上次大胡子家的白事,白天給老娘哭喪得如同真真孝子,卻不耽擱晚上帶著兒子去乾畜生不如的事。
所以啊,這白事班子的午後場再能表演,也比不過上午的重頭場,那才是真正的戲骨較量。
隻是,這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說齋事也該是請人吃飯的。
李追遠湊到正在抽著煙的李三江麵前,問道:“太爺,怎麼人這麼少,是不請人吃飯麼?”
可不遠處,是看到廚子在那兒忙活的。
李三江冷笑一聲,道:“半年前老太剛走時,這兄妹仨給老娘辦喪事,不僅沒請白事隊,飯菜也是能節省就節省,弄了頓清湯寡水的玩意兒,村裡人隨了份子錢過來,不說吃多好吧,連肚子都沒填飽。
這次辦冥壽,村裡人就不來了,太不上路子。”
李追遠明白了,合著這兄妹仨上次是純把老娘喪事當摟份子錢的手段了。
這農村辦事收份子錢的傳統,本意是大家夥一起群力幫主家把事兒給辦了,就算有個彆喜歡貪便宜的進來,也基本不會落個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