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撈屍人 純潔滴小龍 12906 字 4個月前

黑貓發出尖叫,這叫聲像是小孩哭啼,它感到憤怒,但這次的憤怒,是對著李追遠的,不帶殺傷力,滿是無能悶怒。

“你想讓我跟你走?”

黑貓點了點頭。

“可是,我沒有理由跟你走。”

黑貓舉起爪子,對著前方,推了一下。

第一次,李追遠沒明白,等又推了幾下後,李追遠看懂了。

它指的是上次在一樓壽宴上,牛老太在最後危急時刻,將自己推離醒來的舉動。

那時,牛老太背對僵屍,還說了句:

“細伢兒,奶奶先送你走。”

雖然最後牛老太並沒有死,她還活著,但李追遠不認為,那個畫麵和舉動,以及那脾性奇怪老太太最後釋放出的善意,是演的。

因為,是不是演的,他能看出來,因為他自己就經常在……

該死的!

李追遠蹲下身,低下頭,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

他現在真的恨死了這種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的想法,因為這種想法會不斷

否定現在自己的身份,同時將自己周遭的人際關係一步步脫離。

而一旦任由這種情況發展下去,他會對身邊一切非理性正確的行為感到排斥,親情、友情以及社會上的一切溫暖,都隻是浪費時間的愚蠢,他會變得冰冷,像是學校機房裡那偌大的閃爍著亮光的處理器。

最終……他會變成母親。

他會厭惡這樣的自己,就像母親也一樣厭惡她自己。

他忽然有點理解,為什麼母親會在自己小時候一次次帶自己去看心理醫生,因為母親看出來了,她的兒子,遺傳了和她一樣的病。

黑貓這時似乎有所意動,它眼裡綠光流轉,先前它的蠱惑被這個男孩扛住了,可現在再看這個男孩的反應,似乎,更好的機會來了?

但最終,它還是沒有這麼做,不是因為它的善良,而是它感到了一股恐懼,似乎對現在的男孩再使用蠱惑,會引發難以想象的可怕後果。

李追遠嘴裡不停反複念叨著自己的人際關係,不停告訴自己,甚至是催眠自己,自己到底是誰,自己的親屬關係又有哪些。

隻不過這次,偶爾夾雜了秦璃的名字。

李追遠用力揉了揉臉,像是想要把身份認同和代入重新塞回去,他站起身,深呼吸,再次看向黑貓時,黑貓從他的眼神裡,看見了屬於少年的溫暖與善良。

黑貓的眼睛開始瞪大,此時,它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屍妖?

“你有事需要我幫忙?那就帶路吧,帶我去找老太太。”

黑貓點點頭,繼續往前走,這次,後麵的男孩跟上來了。

在經過一條小溝渠時,沒有任何征兆的,黑貓忽然消失了。

這條溝渠李追遠熟悉,他白天來這裡時,還在這裡洗過手,為了讓秦叔留下來,自己不惜打算坐在前麵石塊上野餐。

溝渠上擺著三塊水泥板以供人通過,李追遠走到板子上,環視四周,還是沒有找到那隻黑貓的身影。

可它既然想帶自己去一個地方,就不應該半路失蹤。

李追遠低下頭,看向自己腳下水泥板之間的縫隙,縫很大,有半個手掌寬。

下方,是不斷流淌的水流。

這時,水流出現了凸起,一張老太太的臉緩緩浮現,隔著水泥板縫隙,與李追遠對視。

她,藏在這裡。

即使已有心理準備,可這種出場方式,依舊讓李追遠感到後背一陣發涼,但他還是強忍著內心不適應,對著下方的人臉,擠出了點笑容。

“嘩啦啦……”

水流繼續流淌,老太太的臉也順著流水方向飄蕩,等離開了水泥板範圍後,更大的水聲響起。

她在溝渠裡,站了起來,溝渠很深,她很矮,她不應該是在水下走,更像是保持著站立姿勢的漂浮。

隻有肩膀以上的部分,還在水麵上。

不像是在壽宴上見到她的模樣,那時候她雖然瘦得皮包骨,卻還有個人樣。

可現在,她身上衣服隻剩下些許布條,身體更是大麵積地腐爛,甚至還能看出很多蟲洞以及鼠咬的痕跡。

仿佛要是溝渠裡的水流力道再大一些,就能徹底把她拍散架。

這是她的本體,因為下葬時沒有棺材庇護,所以變成了這樣。

她在水裡漂,李追遠在渠邊路上跟著走。

有了身體,她可以說話了。

如果隻聽文字描述的話,這一幕應該很慈祥溫馨,夏日的晚夜,老奶奶陪著自己的小孫孫說著話。

可要是搭配起真實的畫麵,卻足以讓人見了頭皮發麻。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就被拐賣進了牛家做了童養媳,她連自己的姓都沒有。”

“她男人走得早,她是一個人養大的孩子,在那個最艱難的時候,她一個孩子都沒餓死,也沒夭折。”

“等她的孩子長大成家後,她給孩子帶孩子,又給他們繼續帶孫子。”

“那時候,她還能乾家務,能看孩子,能做飯,能做些農活,她很滿足,她覺得自己還有用,對子女有用。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小時候沒有姓,老了後,活了一輩子,也沒有過一時片刻的自我,就像是一個推車輪子,就這麼一直轉啊轉。

好走的路,就轉得順一點快一點,坎坷的路,磕磕絆絆的……也能過。

她沒有埋怨過,她覺得人這輩子,就應該這樣。”

“後來,她年紀大了,看不了孩子,乾不了農活,連灶都燒不起來了。他的孩子們,孫子們,都覺得她沒用了,是個累贅。

可惜,她能活,哪怕她從未去找子女要過接濟,哪怕喝涼水,吃餿食,她依舊像是個牆縫裡頭的壁虎,一直活著。

她喜歡曬太陽,坐在院子裡,一曬,就是大半天。

那天,她看見了我,一隻又老又醜又殘疾的貓。

明明她自己都活得艱難了,可她還是收養了我,她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她會抱著我一起曬太陽,和我說話,講她年輕時的事,講她孩子們的父親,那個她都已經忘記模樣的男人。

她會講仨孩子小時候的趣事,說大兒子講以後要給他享福,讓她以後什麼都不用乾,就坐床上飯端上來;

說二兒子要給她每季都扯布做新衣裳,不用再穿打補丁的舊衣服;

說小女兒會給她像村兒裡其它女人

那樣,給她買件金首飾,讓她天天戴著。

每次說這些的時候,她都很開心,可作為一隻貓,我都知道,她帶大的孩子和孫子孫女們,已經很久都沒來看她了。

後來,她病了。

但她這個破木輪子,哪怕出現再多裂縫,都不散架。

村上麵來人了,瞧見她這樣子,把她仨子女喊來,要求贍養老人。

仨子女本就嫌棄她活得久,到現在還不肯死,吸了子孫福運,怎麼可能會贍養她?

是的,他們把自己子女混得不好的責任,全都怪在了她身上,好像自己的一切不順和窩囊,都是因為她。

可村裡又盯得緊,他們又不願意裝樣子。

就乾脆默契地把她鎖在了老屋裡,

看,

就是前麵這棟。”

順著溝渠,李追遠已經走出了很長一段距離,前方,是一間三開的平房,左右兩間已經坍了,就中間還勉強立著。

屋門早已破爛,上頭貼著的門神早已發黑。

牛老太從溝渠裡走出來,她渾身濕漉漉的,站在門前,沒急著推門進去,而是很懷念地打量四周。

“他們每天都會進來送飯,做樣子給村裡人看,卻都是空碗進來,無論她多麼苦苦哀求,卻都求不來一粒米一口水。

她的兩個兒子們每個都有理由,說自己孩子們不答應,說要不是因為她,他們本該有多好多好的前程。

麵對著饑腸轆轆進氣沒出氣多的她,倆兒子們,仿佛已經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她,則是那個罪孽深重的惡人。

但她還是太能熬了,她喝露水,吃青苔,吃屋裡爬進來的蟲子,吃屋子裡能翻找出的一切,不管能吃不能吃的,隻要能咽下去,她就往嘴裡塞。

她真能活,一直吊著那口氣,像一棵堅韌的雜草。

我看著她都可憐,更可憐的是,她那時候還記得把好不容易抓到的蟲子,分給我一半,她還在想著喂我,無論她自己多難。

就像是當年,她辛苦喂養大那仨孩子一樣。

嗬嗬嗬………嘿嘿嘿嘿…………”

牛老太笑了起來,她臉上那被蛇蟲鼠蟻啃出的缺口上,逐漸長出了細細的茸毛。

這時候,這張貓臉老太的臉,好像沒那麼恐怖了。

因為它,將真正的醜陋,遮了下去。

李追遠忽然開口問道:“你吃了她的肉?”

貓臉老太點點頭:“我是吃了。”

“吱呀……”

屋門,自動打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伴隨著門開啟,先前似乎被封禁在裡頭的聲音,也隨即浮現。

牛家仨兄妹,跪伏在床邊,頭紮白繩、腰纏黑紗、身穿麻衣,正哭著喪。

一切,仿佛和白天做齋事時一樣。

李追遠有些疑惑,既然牛家仨兄妹在這裡,那太爺和潤生他們抓著的,又是什麼東西?

不過,聯想屍妖的能力,李追遠恍然,可能自己以為的清醒……實際上一直都未完全清醒過來,就像是夢中醒來後沒有回歸現實,而是進入到了新的一個夢。

最明顯的標誌就是……秦叔自從不見後,自己就再沒見過他。

先前那個秦叔,是屍妖讀取了自己內心幻化出來的。

它甚至還讀了自己心中的《江湖誌怪錄》,嗯,還念給自己聽。

牛老太指著牛福,說道:“他小時候經常生病,是她,背著他不管刮風下雨去求大夫看病,沒錢抓藥時,她就給大夫磕頭,給大夫家洗衣服砍柴。”

緊接著,牛老太又指著牛瑞:“他年輕時候,打群架,把人打死了,是她去給那人老爹老娘求情,幫他們養老送終,才出了諒解書,她最後,真的把人爹娘伺候好送走了。”

最後,牛老太指著牛蓮:“分家時,哭著說自己也是她孩子,不能偏心,說以後就算哥哥們不給她養老,就把她接到自己家去,她就把家裡那點東西,三等分,分了。”

說著,牛老太轉過頭,看向李追遠,微笑道:“你知道,這個牛蓮是怎麼做的麼,因為她太能活了,牛蓮覺得一天天這樣做戲太麻煩了。

那天晚上,輪到牛蓮來‘送飯’時,牛蓮就把她從床上拽下來,丟進了前麵溝渠裡,等第二天,再說自己老娘走路掉溝裡沒了。

其實,她那時候已經快餓死了,人都說不了話了。

可最後,她還是被丟進水裡……淹死了。

她那時候就在水裡漂啊漂啊,我就和你先前一樣,在岸上跟著她走啊走啊。

最後,我跳到她身上,我開始吃她的肉,她其實沒什麼肉了,啃不動,全是骨頭。

但我就想咬她,就想吃她,我氣啊,她為什麼要這麼蠢,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蠢的人。”

“然後,你們就死在了一起?”

“是的,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們死了,可我們……又活了,變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又妖不妖的樣子。

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她實在是蠢得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吧。”

李追遠終於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你到底要做什麼?”

貓臉老太麵露厲色:“我要報仇,我要給她報仇,這仨白眼狼,憑什麼還有臉好好繼續活著!”

“可是,你明明已經有能力報仇了,

為什麼一直沒動手?”

聽到這個問題,貓臉老太有些疑惑地看向李追遠:“那天壽宴上,你對我說的話,我以為是你為了討好我活命才故意這樣說的,難道,這是你心裡真實的想法?”

“可是,不應該有這種想法麼?”

“你們那類人,是不會允許外邪傷害活人的,無論這個活人……多麼罪惡深重。

這是你們的道,違反了會遭受反忌。

你太爺,沒教過你麼?”

太爺教我?

李追遠思索起來,可太爺明明那晚就帶著自己把小黃鶯引去大胡子家了。

而且完事兒後,太爺還左手叉著腰右手夾著煙,樂嗬嗬地說過幾天能吃席嘍。

難道是太爺的道,和其他人不同?

“不,現在是說你的事,你搞出了這麼多事,為什麼還不報仇?”

貓臉老太的麵部,開始扭曲起來,她的身體裡,也不停出現“嘎嘣嘎嘣”的脆響,一些死蚯蚓死老鼠,不斷從她體內滑落,在地上堆了一攤。

緊接著,她用一種包含委屈與不忿的語氣近乎咆哮道:

“我想報仇,我做夢都想報仇,可是最讓我生氣的你知道是什麼嗎?

她,和我,是一體的,我們是一體的。

雖然是我做主導,她其實已經不在了,但她的本能,還留在我這裡。

我能感覺到,隻要我殺了這仨人中的一個,那麼她的本能就會蘇醒桎梏我,我將再沒有機會,去對另外兩個下手!”

“所以,你是想把這三個都殺了?”

“廢話,他們中哪一個,我都不想放過,我不想做三選一,我要讓他們,全部都得到應有的懲罰報應!”

李追遠:“那你就彆殺了,一個都彆殺了。”

“什麼?”

牛老太聞言,雙手直接掐住李追遠的肩膀,近乎要啃向李追遠的脖頸,獰聲道:

“細伢兒,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因為根本就不用殺人,她也桎梏不了你。”

“什麼意思?”

李追遠看著近在咫尺的貓臉老太,微笑道:

“弄殘一個,弄病一個,弄瘋一個。

然後看著由他們自己以身作則教育出來的好孩子們,是怎麼悉心照顧奉養他們的。

這才是對他們而言,最好的……

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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