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你下得真好。”
女孩似乎在笑,雖然她表情不顯,但那微微顫起的唇角,似乎在預示著她想要做的動作。
劉姨喊吃早飯了。
用過早飯,李追遠留意到,女孩又一次把自己給她開好瓢兒的鹹鴨蛋,握在了手裡,藏入袖口。
李追遠抓住她的手,把鹹鴨蛋拿出來:
“阿璃,吃的東西就吃掉,不要藏起來,你要是想收藏東西,我可以以後專門送給你一些禮物。”
女孩眼睛亮起。
用過早餐,李追遠遵守約定來到東屋,柳玉梅不在屋裡,也沒按照老習慣在屋外喝茶,她故意躲得遠遠的。
這還是李追遠第一次進東屋裡頭來,看著靈堂上那滿是秦柳兩家姓氏的牌位,心裡莫名湧現出些許似曾相識的感覺。
好像,自己曾去過相似的地方有過相同的感覺,但具體是哪裡以及是誰帶自己去的,一時間想不起來。
李追遠俯身拜了拜牌位,行完禮,然後動手將牌位上的幾條臟毛巾和那顆臭鴨蛋收起。
秦璃這時伸手抓住李追遠的胳膊,她的眼睫毛沒跳動,身子也沒顫抖,但也表示出了自己的不願意。
也就是動手清理的是李追遠,換其他人,哪怕是柳玉梅自己,女孩早就暴起了。
“阿璃聽話,要收藏東西不要放這裡,我們可以專門找個更好的地方來放,這裡是用來擺牌位的供先人的,明白麼?”
阿璃低下頭,她很失落。
李追遠則在思考,自己該送什麼東西給她呢?
送吃的,肯定不行,她肯定會偷偷收藏起來再繼續發黴。
“阿璃,我把那套棋送給你怎麼樣,不是新的,是我們今早下棋時用的那套,用小木盒裝的。
就放你那裡保管,以後早上你就拿出來找我,我們一起用那個下棋。”
秦璃抬起頭,雖然依舊沒有明顯表情,卻能感受到,她整個人變得明媚了。
屋門外,先前特意避開這會兒又悄悄靠近偷聽起牆角的柳玉梅,不由翻起了白眼。
她已經能想象出自己孫女抱著那套不值錢玩具時的細心嗬護模樣了。
走出屋門,看見柳玉梅。
“柳奶奶。”
“哎。”
李追遠沒急著走,而是繼續道:“柳奶奶,今天天氣很好,您該多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對身體好。”
“我跟阿力說了,他晚上忙完了後教你,你可彆怕辛苦。”
“怎麼會呢。謝謝柳奶奶。”
李追遠牽著秦璃的手上樓梯時,恰好看見走下來的李三江,沒活兒時,太爺一般都會晚起。
“最近學習怎麼樣?”
李三江忘記昨晚自己已經問過了,他隻是享受這種關心孩子學習的長輩感覺。
畢竟,要是他真的細究下來,大概就會發現李追遠最近一直看的是什麼書。
嗯,也是因為秦璃一直陪著李追遠看書,他對小姑娘有些怵,依舊不太願意湊近。
“有點困難,但我會努力的。”
“嗯,努力就好。”
回到二樓露台東北角,李追遠把書拿出來,擺好放大鏡,又在旁邊拿出一個空白作業本。
《陰陽相學精解》裡,有不少關於“尺寸”“裁剪”的詞彙和形容,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比較抽象的古文,應該是老醫書裡的常用。
這些,李追遠看得懂字,卻沒有具體認知概念,隻能拿筆先記錄下來。
好在,前者可以問柳玉梅,他能看出來,雖說秦璃的衣服是訂做的,但肯定經過柳玉梅的裁改。後者則可以問劉姨,劉姨明顯是懂醫術的。
這會兒,秦叔已經帶回了做香的原材料,劉姨已經準備古法製香了。
李追遠心裡不禁感慨,阿璃這家人……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搖搖頭,撇開雜念,李追遠正式開始背書。
班上有兩個同學,是真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李追遠知道自己在這方麵比不過他們,差距非常大,因為自己需要過兩目甚至三目。
中途,保持彎腰拿放大鏡姿勢久了,脖子有些酸。
李追遠左手繼續拿著放大鏡閱讀背誦,右手去按捏自己脖子。
不一會兒,另一隻溫暖柔軟的小手,也按捏上了自己脖子的另一側。
李追遠嘴角露出微笑,真是可愛的強迫症。
整個上午,除了帶秦璃上了一次廁所喝了一次水外,李追遠都在背書。
他感覺自己腦子裡,已經填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眼睛”。
等自己再把後頭的“耳口鼻”都背完,那自己腦子裡,應該會出現密密麻麻不知道多少張各式各樣的人臉。
就算是京裡最大的理發店提供給客戶選擇的發型模特款式,在自己這裡,都屬於過分貧瘠寒酸。
午飯後,李維漢和崔桂英來了。
李追遠沉浸在背書中,沒留意到壩子上的情況,身邊的秦璃,自是不會提醒。
等察覺到秦璃身體開始抖動時,李追遠才詫異地抬起頭,看見故意放輕腳步走近的崔桂英。
他趕忙抓住秦璃的手,生怕女孩對著自己奶奶暴起。
崔桂英見孫子在認真看書,本意不想驚擾,這會兒也隻是笑笑道:“小遠侯,在看書呐?”
“嗯,奶,爺爺呢?”
“你爺在和你太爺說話呢。”
“是有什麼事麼?”
“也沒啥事,和你沒關係。”
“是三嬸娘家那邊的事麼?”
“額……是的。說是那邊想請你太爺去看看。”
“哦。”
一般遇到正規醫院裡很難處理的病症時,很多家屬都會想法子走走偏門嘗試一下,而且,這種老兩口一起病下的事情,也不是很常見,確實奇怪。
“這細丫頭可真好看。”
崔桂英作勢就要伸手去摸摸秦璃的頭,李追遠趕忙擋在秦璃身前。
“額……”
崔桂英愣了一下,隻能摸了摸自己孫子的頭。
“奶,她認生呢。”
“哦,是麼,倒是和你戲得蠻好的。”
和崔桂英說了會兒話後,李維漢也上來看孫子了。
不過,李維漢隻問候了兩句吃得好不睡得好不,就不說話了,隻是看看。
等時候差不多了,他就準備走了。
臨走前,李維漢說道:“哦,對了,小遠侯,大後天你太爺要出趟遠門,晚上不回來,正好那天村裡人要去挑河,我帶你一起去吧。”
崔桂英一聽埋怨道:“乾啥呀,帶伢兒去挑河,你怎麼想的?”
李維漢不以為意道:“就兩天的事兒,在外頭宿一覺,沒啥大不了的,這又不是以前了,挑河工期短了,也沒那麼苦了,咱家四個兒子,包括雷侯潘侯不也要和我一起去的麼。”
崔桂英:“就算三江叔要去九圩港出門不在家,小遠侯不也能睡咱家裡麼?”
“叔說,不方便回家睡的,畢竟小遠侯出了家,還沒還俗。”
其實,李維漢本意也是想外孫了,再加上這次又是全家壯勞力出動挑河,他就想帶著李追遠一起去玩玩樂嗬樂嗬。
“小遠侯,你願不願意跟爺爺去啊?”
“好呀,爺。”
“瞧瞧,伢兒都答應了。”
李維漢帶著崔桂英離開了,他今天來主要是給九圩港的親家那邊傳個話請三江叔的。
據說是有同病房的病人來了親戚探望,那親戚是石港鎮的,把那石南鎮思源村李家撈屍人的事兒講得神乎其神。
親家那邊一聽,這不是女兒嫁去的村子麼,馬上就聯絡過來想請人出山看看。
晚飯後,李追遠就去壩子上等著了,柳玉梅也沒食言,秦叔帶著李追遠來到屋後,開始教李追遠功夫:
蹲馬步。
按照秦叔的要求,李追遠開始蹲起,然後秦叔的手,在每個發力點進行校正,同時嘴裡訴說著各個注意細節。
經過長達一個小時的調整後,秦叔終於不再說什麼了。
而李追遠,已累得滿頭大汗,雙腳都在發抖。
但秦叔隻是讓他休息了一會兒,又蹲了一個小時。
上樓梯回屋時,李追遠是扶著牆的。
晚上,柳玉梅坐在屋門口納涼,秦叔走到她身邊站住。
“咋樣?”
“腦子是真的好啊。”
“四肢不行?”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腦子好,學什麼都快,比我小時候練武時,領會得快得多,他已經能體會到腳下生根的韻律了。
隻是練功夫畢竟是要吃苦的,看他能不能堅持了。”
“怎麼,你想收徒了?”
“不,我沒有這個想法。”
“你好好教吧,記住,隻
教功夫。”
“好的,我明白。”
柳玉梅回到屋,坐到牌位前,拿起供桌上的一塊糕點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這會兒靈堂上已經沒臭味兒了,她也能得以輕鬆愜意許多。
“阿璃喜歡一起玩的那李家小子,開始跟阿力學功夫了,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堅持下來,要是腦子又好又能吃苦……
乖乖,我真好奇他媽是怎麼生出這樣的孩子的。”
柳玉梅準備睡覺了,她要先放下自己的頭發,伸手去拿梳妝台上的那枚銅鏡時,卻摸了個空,仔細一看,這台上哪裡有銅鏡?
可這屋裡,是不可能進賊的,也沒人會碰她的東西,除非……
柳玉梅走向臥室,看著正在熟睡的孫女,孫女懷裡抱著一個小木盒。
“阿璃這丫頭,不會拿我銅鏡去做回禮了吧?”
……
接下來兩天,李追遠過得都很規律,看書、蹲馬步。
第一天蹲馬步很痛苦,早上醒來雙腿依舊泛酸,第二天就覺得正常多了,等到了第三天,他甚至已經感受不到痛苦和疲憊。
隻覺得馬步一蹲,想象著自己是一棵樹,長在地上,按照秦叔教的,跟著自己的呼吸和心率節奏,身體輕微小幅度動態搖晃,連看了一整天書感覺昏沉沉的大腦,都變得清靈許多。
隻不過,這三天晚上,秦叔除了教自己蹲馬步,沒再教彆的。
李追遠也不心急,因為他在看書上的突破更快。
隻是死記硬背和算數堆疊,對他來說並不算難,三個完整白天加蹲馬步後的臥室台燈夜讀,他已經將《陰陽相學精解》看到第七本了。
除此之外,他還順便將《命格推演論》看了三本,勉強掌握了推演命格的基礎算法。
不過,他也清楚,這是仗著自己學習能力強所占的前期跑馬圈地優勢。
再往後,想要繼續更進一步,就得花費時間與精力去一點一點攻克了。
尤其是《陰陽相學精解》第八本,他還沒開始看,但心裡,已經知道它的難度,可偏偏,這第八本,才是最重要的!
不過,就算沒有大成,但學了這些東西,心裡總是有些癢癢的,躍躍欲試,想看看實踐效果。
二樓露台上,李三江正躺在藤椅上,一邊抽著煙喝著茶,一邊悠哉悠哉聽著收音機裡正唱的《鍘美案》。
李追遠走了過來,問道:“太爺,你生辰是啥時候?”
“咋了?”
“想提前記起,好給太爺過壽。”
“嘿,可不湊巧了,你剛回老家前,就過了,下次過,得等明年嘍。”
“那您先告訴我,我好記下來。”
“好好好。”
李三江就把自己生辰說過了,細伢兒還問得挺詳細,連時辰都問,他也沒當回事,都告訴了。
接下來,李三江就發現,自己這曾孫一會兒仔細看著自己,一會兒又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小遠侯,你在寫啥呢?”
“計算。”
“數學題?”
“嗯,差不多。”
“讓太爺看看。”李三江伸手拿過本子,發現本子上寫的不是數字,而是一條條或密集或鬆散的橫杠豎杠。
“這是啥?”
“計算步驟。”
“現在老師都教這種的麼?”
“嗯,這樣計算快。”
“哦,那你好好算,好好學。”
“嗯。”李追遠一邊繼續觀察著太爺麵相一邊繼續算著。
“小遠侯啊,太爺我明天就要去九圩港了,晚上不回來,漢侯說要帶你去挑河?”
“嗯,我和爺說好了。”
“那行,就跟著出去透透氣吧,你爺也是想你了,我跟你說,你爺那會兒,最稀罕的就是你媽,現在啊,他最稀罕的就是你,你爺,可是偏心得緊喲。”
終於,李追遠算好了,他的眉頭皺起,整個人,露出一股頹然的氣息。
“嘿,小遠侯,你這是咋了?”
“太爺,我算錯了。”
“算錯了就算錯了嘛,知道錯了就行,重新算唄,多大點事。”
李追遠點點頭。
在他根據太爺麵相以及命格推演計算裡,得出的太爺命格總結下來是:
【先天早夭、多病纏身、壽元不厚、財泉枯竭、命中忌水、禁走偏門。】
看看自己的推算結果,再看看麵前躺著聽戲的太爺。
要是隻錯一個兩個,或者模糊一個兩個,那就罷了,自己畢竟沒學完全部,出點紕漏誤差也正常。
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做到全錯的?
不,不是簡單算錯了,是全部相反啊!
濃濃的挫敗感在心底升騰,這是在過往學習生活裡,幾乎沒遭遇過的經曆。
先前,自己心裡還有點學得很快的沾沾自喜,現在,全沒了。
“太爺,我回屋睡覺了。”
“行,去吧去吧,早點睡,明兒你爺早上來接你。”
“太爺,你也早點睡。”
看著李追遠離去的落寞背影,李三江有些詫異地撓了撓自己下巴,心道:
<
br>????這伢兒不就是做錯了一道題,至於這樣麼?
……
回到臥室,在書桌前坐下。
李追遠看著麵前的兩套書,心裡忽然有種想把筆丟掉,把書全都推地上的衝動。
他不想學了,產生了厭學情緒。
左手撐著臉,右手拿起書桌上的銅鏡把玩。
那天晚上他就發現了,小圍棋盒子不見了,原地則出現了一麵很古樸的銅鏡。
他知道,應該是阿璃拿走了自己的禮物,還送給他一個禮物。
銅鏡裡的自己,一臉沮喪。
看著看著,他忽然覺得,這才是自己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正常表現。
這一次,他麵對這種莫名出現的情緒時,沒有心慌和恐懼,也不用去反複催眠勸說自己的身份。
沒想到,算錯題,還能有這種效果。
李追遠心裡的挫敗感慢慢被收起,他左手接過鏡子,繼續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然後右手拿起筆,開始計算起來。
我再算算我自己。
有句話,叫醫者不自醫。
但比這句話,更忌諱無數倍的是……命者不自算。
隻是,李追遠是靠著地下室搬出的兩套書學的看相算命,沒有老師教導,而且書的作者顯然也沒考慮,會有能看得進學得會這本書的人,會連這麼基礎的東西都不知道。就像是高數課本第一頁,不會給你放一張九九乘法表。
算著算著,
李追遠感覺自己腦殼有些昏昏沉沉。
應該是累了,嗯,算完就睡。
繼續算下去,
感覺自己流鼻涕了,感冒了麼?
伸手一摸,低頭一看,
還好,沒感冒。
不是鼻涕,
是血。
“啪!”
李追遠小臉直接磕在書桌上,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