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追遠是最無辜的,他現在擁有被動走陰的能力,可整件事卻又真的和他無關。
“那就和我一起去燒香,燒完香後,你和你家裡人說一聲,我帶你一起去市裡醫院。”
“好的,哥哥。”
二人,確切的說,是三人來到了堆放廢料的西側溝,那座女菩薩像,孤零零的擺在那裡。
施工的村民們還是有基本的忌諱的,沒給它躺在那兒,旁邊還有塊石頭卡著,確保其能立住。
將趙和泉放下來後,薛亮亮走到神像前,先拜了拜:
“昨天是我的錯,請您寬恕……”頓了頓,他看了看身側的李追遠,“最起碼,您得寬恕這個孩子。”
昨晚,薛亮亮還擲地有聲過:這個世界是唯物的。
不過,這似乎也沒錯,在真正的唯物者眼裡,隻要有一套現成的規律可摸索可解決,那麼就算是鬼,那也是唯物的鬼。
李追遠則仔細觀察著這座神像,這座神像在水下或者在泥濘裡待久了,漆身早就剝落腐蝕,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看起來像是紅鏽一樣的表麵,應該是塑造神像的某種泥料的材質。
但這,也應和了昨晚那個女人出現時的狀態,翻滾燒焦血肉模糊。
最重要的是,神像臉上其它部位都看不見了,可唯獨嘴角那裡,還留有一段白牙漆料,應該是顏料特殊更耐保存以及從漆料臉型上看,下顎位置內收,反
而給嘴巴那裡餘出了一個空隙,可能這樣在泥濘下麵,也不至於被完全貼合填充。
李追遠也拜了拜,然後腦子裡浮現出太爺當初領著自己送小黃鶯時的順口溜,他記憶力好,真就一字不差記住了,也就順勢念了出來:
“今日給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還滿意?
甭管陰或陽,都得講個理。
有冤去報冤,有仇去報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牽逆。”
旁邊,薛亮亮看著這個孩子,眼睛都瞪大了,因為他在這孩子身上,看見了……專業。
李追遠念完後,又補充道:“待會兒香就拿過來,我回家後再給你擺個小供桌,把我零食都供上去,給你補上。”
薛亮亮驚疑道:“這樣會有用?”
李追遠搖搖頭,實話實說道:“不知道。”
他隻是正好順著太爺的範題,把答案抄了上去。
隨即,李追遠再次抬起手臂:
“咦?”
原本硬幣大小的灰斑,此時居然縮變成了黃豆大小,而且色澤也變淡了。
李追遠眨了眨眼,他自己都沒料到,太爺的答案,居然這麼有用!
“看看你的。”李追遠看向薛亮亮,他現在需要對比。
薛亮亮馬上攤開雙臂,他的灰斑,不僅沒變小,反而還變大了。
他馬上道:“小弟弟,你快教我念。”
“好。”
接下來,薛亮亮學著李追遠,把剛才的話也念了一遍,隻不過他把李追遠最後一句“零食供上去”,改成了“去學校食堂打菜,給您在宿舍擺上供桌。”
念完,等了一會兒。
薛亮亮跟刮獎一樣,拉起自己的袖子,也發出了一聲驚疑。
斑是縮小了,不過沒縮回黃豆,而是變得和先前一樣。
“這……”薛亮亮皺起了眉,“難道是菩薩也知道我們學校食堂菜很難吃?”
李追遠覺得,可能是因為他昨天真的砸了神像。
“怎麼還有個孩子?”羅廷銳拿著香過來了。
“這孩子,也遇到了一樣的問題。”
羅廷銳有些疑惑,卻也沒再問什麼,而是遞給了李追遠一根香,然後自己一根,薛亮亮一根。
至於已神誌不清的趙和泉,則給他塞了一大把。
接下來,羅廷銳站在最前麵,先拿香很正經地拜了拜,然後衣領子紐扣解開,不顧臟的在神像前坐下,一隻手不停拍著地麵一隻手抓著胸口,開始訴起了苦。
從解放前的苦日子開始回憶,到修路修橋修建水利工程的目的和意義,最後則是未來展望。
他講得很投入,也很動情,完全沒了先前工程師的那種嚴謹氣質,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正在開一個小型座談會。
而且,似乎是怕本地廟聽不太懂普通話,他還特意用了不少南通方言,雖然很蹩腳也不標準。
講完後,他站起身,雙手按著李追遠和薛亮亮的頭,讓他們持香再拜一拜。
最後,他把昏迷不醒的趙和泉拖過來,抓著他腦袋磕頭。
做完這些,羅廷銳係上自己的領口紐扣,整個人又平穩了下來。
看見來自薛亮亮的好奇目光,他沒好氣道:“學著點,我這也是和前輩們學的,南通地界這種東西不多,內陸開路修橋碰到這種的簡直不要太常見,大家也就琢磨出了這一套流程,還挺有用的。”
李追遠很信服地點點頭,因為他發現這番拜祭後,自己小臂上原本黃豆大小的灰斑,居然消失了,隻剩下一點點微不可查的色痕,這幾乎可以說是,已經好了。
這真的是太神奇了,要是回去請劉金霞來治療,怕是香侯阿姨又得痛得在地上不停打滾了。
李追遠開始思索:這算不算是,另一種玄門發展?
主打一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過,這裡頭的關鍵,似乎是更高級的一種大義,連那些臟東西,都隻能避退。
薛亮亮手臂上的斑,則回縮成了黃豆大小,但也變淡了很多,應該也是問題不大了,就算永久留下這點痕跡,對於一個水利男生來說,也不叫事。
至於趙和泉,他似乎舒緩了不少,開始哼哼唧唧恢複了些意識,但他本就最為嚴重,現在就算回收了一半……感覺也是這病情嚴重到能讓你死十次和隻讓你死一次的區彆。
畢竟,李追遠可是親眼看著,“趙和泉”,是被那女人提走的。
提到哪兒去了?
李追遠在神像腳邊四處打量著,好像這裡也沒個適合藏東西的地方,但他卻在神像底座上,也就是兩腳之間,看見了一行刻字:
“白家娘娘。”
是女人的稱謂麼?
倒是很符合本地的稱呼習慣,比如劉金霞在客人稱呼裡,就是“劉家嬤嬤”。
所以,這不是什麼女菩薩像,但也不算叫錯,因為在普通人粗淺且廣義的神係認知裡,女係神位,似乎都能被稱呼一聲女菩薩。
“送市裡醫院吧。”羅廷銳歎了口氣,又對薛亮亮說道,“你也一起去醫院再做個檢查,彆遺留什麼問題。”
薛亮亮指著李追遠道:“這小朋友也得去檢查一下。”
“嗯,小朋友,你家大人是哪個村哪個隊的?”
“石南鎮思源村四大隊。”
羅廷銳看向薛亮亮:“我去和他家大人說,就說你們幾個學生帶他一起去市裡逛逛玩玩,晚上用車給他送家裡去,工地上離不開我,你帶著他們去吧,車現在應該在口子那兒等著了。”
“好的,主任。”
薛亮亮再次將趙和泉攙起,然後示意李追遠跟上,工地西側口子那裡確實停著一輛車,司機師傅也在裡頭,見人來了,馬上開車去往市裡。
路上,李追遠思忖著,羅工去和爺爺他們說,那爺爺他們肯定是放心的,畢竟羅工副指揮的身份,比鎮長還要大。
來到南通人民醫院,已是上午十點整。
李追遠查看了一下自己手臂,色痕也看不見了,這是徹底好了,不過回去後,李追遠還是會擺起小供桌結算承諾。
薛亮亮也差不多,他的黃豆大小也已經縮減成淡痕了。
不過,與二人基本都恢複的狀況不同的是,似乎一切苦痛,都由趙和泉一個人背了。
出發時,他還恢複了些許神智,看似好很多了,可路上,他的狀況又開始加劇,不止一次在車上吐了,吐出的還是酸臭水兒。
可把司機師傅心疼得,按喇叭的勁頭都大了許多。
到了醫院,薛亮亮先安排把趙和泉送去了急診,然後牽著李追遠的手一起做了血檢等一係列檢查。
等待結果的時候已經接近飯點了,薛亮亮去醫院食堂那裡買了些包子饅頭,拿過來和李追遠一起吃。
“看來,得等到下午上班後,才能拿到報告了。”薛亮亮看向李追遠,“下午拿了報告後,我去門口小店裡給你買點牛奶小玩具,你帶著一起回去。”
“謝謝哥哥。”
“謝什麼謝,說到底,是我牽累的你。”
這件事是因他和趙和泉拿錘子砸神像而起,這小孩子怎麼可能也去掄大錘。
李追遠低頭咬了一口包子,確實是因他而起,但心裡卻不怪他。
他這種陽光開朗細心的人,很難讓人生出嫌惡,自己也喜歡演這種人設……
嘶!
李追遠左手攥著包子,右手抓住自己的腦袋,神情痛苦。
該死的,這種感覺又冒出來了。
這時候,李追遠覺得自己的視線都開始恍惚,有種自己正和身體產生錯位的感覺,其實,這是自我認知和身份關係脫離的具象化表現。
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媽媽近年頻頻表現出的冷漠和譏諷。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讓這種症狀脫離掌控,完成了剝離,那麼自己也將永遠失去“小遠侯”的身份,麵對親情和社會關係時,自己將冷漠抗拒,連演……都無法演下去。
可他,卻又是真的喜歡這樣的人生,他不願意撒手。
要是沒有媽媽在前,他說不定還不會那麼抗拒,甚至會升起要不去試試看那是什麼感覺的想法,可現在,就因為有媽媽的身影在,他怕了。
可能,連李蘭自己都沒有想到,她曾費心費力給自己兒子找心理醫生以及各種方法去及時乾預治療……
其效果,遠遠比不上自己這個反麵病例。
“小遠,你怎麼了,小遠,你是哪裡不舒服麼?”薛亮亮被嚇了一跳,他生怕這孩子因自己出了大問題。
李追遠在心裡不停快速默念自己的家庭關係網,這次,他甚至連北爺爺北奶奶也搬出來了,同時,秦璃念起的頻率也更高了。
那個眼睛裡隻有自己的女孩,自己真的不希望等自己回去後,麵對她的目光時,自己回應的是冷漠。
同時,李追遠還在念:我相學第八本隻是找到破題的方法,我還沒敢試驗的呢,這不算學成了!我命格推演的八卦算法還沒全部補全呢,雖然進度很快,但萬一我後麵卡住了呢?
不,就算這兩本我都算學好了,太爺地下室裡還有那麼多書呢,我肯定不可能都看得完學得會的,我肯定會失敗的,肯定會看不懂的,肯定會挫敗無力會厭學的!
“啪!”
無聲的脆響,像是意識思維和身份認知又回位了。
李追遠也終於舒了口氣,後背靠在椅背上,臉上全是冷汗。
果然,還是學習的挫敗感最有用。
自己這次忽然出現這種情況,很可能和夜裡破開了第八本有關,讓自己失去了身為一個差生的自覺。
“小遠,你還好麼?”
“我沒事了,亮亮哥。”李追遠擦了一下自己額頭上的汗,為了寬慰他的心,還故意說道,“不是這件事,我有癲癇。”
“哦,這樣啊。你先好好坐著不要走,我去給你弄條熱毛巾給你擦擦。”
“嗯,謝謝亮亮哥。”
等薛亮亮離開後,李追遠眼角餘光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英子姐。
她也在這家醫院?是她外公外婆從鎮衛生院轉院到這裡了麼?
那豈不是說,太爺可能也在這裡?
不過,李追遠沒離開座位追上去,他怕薛亮亮回來找不到自己而焦急。
薛亮亮拿著一條新毛巾回來了,他細心地給李追遠擦臉,還示意李追遠舉起手,把毛巾伸入短袖裡頭給他擦了擦身子防止著涼。
“小遠,你不是本地人吧?”薛亮亮笑著問道,“昨天問你時你還說是本地的,但之前抽血時,你和那護士用南通話交流,我聽出來了。”
“嗯,我小時候在京裡
,最近剛回老家。”
“京裡啊,我去過,是一次高校間的學習交流活動,我去了未名湖。”
李追遠心道:那不湊巧,我們沒偶遇到。
“好羨慕大城市的孩子啊。”薛亮亮感慨著。
“亮哥哥家哪裡的?”
“我啊,安徽農村出來的,我老家房子可漂亮了,就是窮了點。”
李追遠點點頭,他也覺得思源村這邊很多老房子很漂亮,尤其是那些平房的屋頂以及飛簷設計,很美。
“可惜了,老家不少人家裡條件好了後,就把老房子拆了蓋了樓。”
“那也是為了更好地生活。”
“我知道,但我覺得以後我們普通人生活好了後,會和那些發達國家的人一樣,開始喜歡上旅遊的,如果舊房子不拆,說不定能成為旅遊景點呢。”
李追遠看著薛亮亮,他覺得這個大哥哥的思維,有一種讓他都感歎的敏銳深度。
他不是那種生而知之者,也不是自己班上那些有著特長的同學,但他似乎極為擅長發現客觀規律,從而抓住問題本質,也就是目光長遠。
或許,這其實也是一種天才吧。
“哈哈,你會不會覺得我在胡說八道呢,以後怎麼可能會有人買門票排隊進去參觀這種老房子老小鎮?”
李追遠搖搖頭:“我覺得亮亮哥你說的應該是對的。”
“你也很聰明,真的,我感覺到了,你學習成績怎麼樣?”
“挺好,班裡小孩比我厲害的,沒幾個。”
“那是你還小呢,低年級班級裡學的東西也少,差距也不大,競爭也小,以後等你上初中高中再到大學時,你就懂了,現在不要驕傲自滿。”
“嗯,我知道了。”
李追遠隨即指了指樓梯口:“亮亮哥,我剛看見我堂姐上樓去了,她外公外婆住院在這裡,堂姐和我嬸嬸應該在陪護,我想去看看她。”
“行,我陪你去。”
“不用這麼麻煩,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等下午拿到檢查報告確認沒事後,我還得親自把你送回家。”
“好的,亮亮哥。”
四樓和五樓是住院層,李追遠不知病人名字,自然也就查不了病房號,隻能一個病房一個病房掃過去。
沒找多久,他就聽到了一道熟悉且宏亮的聲音:“他娘的,這是怎麼回事!”
是太爺的聲音。
李追遠馬上跑過去,薛亮亮在後頭跟著。
同時,過道上也出現了一些病人和家屬,被這動靜吸引出來瞧稀奇。
來到病房門前,推開門。
李追遠看見李三江手持桃木劍,將英子和三嬸以及另外倆中年男女護在身後,兩張病床上各自躺著一個老人,應該就是英子的外公和外婆。
此時,倆老人身體正瘋狂抽搐,眼耳口鼻裡全是鮮血溢出,尤其是嘴巴裡,更是鮮血翻湧,不僅將病床染紅,同時在地上也是快速積起了兩大灘。
可即使這樣,他們還在十分艱難地發出著斷斷續續的聲音:
“饒命……饒命……白家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