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橋就在馬路上,安全起見,李追遠站在橋下路邊,一會兒朝南看看車到了沒,一會兒再看看站在自己身側的秦叔。
秦叔見李追遠的目光不停落在自己身上,低頭問道:“是有什麼想問的麼?”
“叔,晚上的電影好看不?”
“嗯,好看。可惜了,你和阿璃坐得太偏太遠,應該看不太清楚。”
“我看清楚了,也是好看的。”
然後,李追遠就不說話了,也不再朝身邊人看去。
秦叔站直了身子,他原以為男孩會問那方麵的問題,但並沒有。
這孩子似乎一直都很懂分寸,也因此容易讓人對其產生好感。
不過,細想之下,好像每次麵臨關鍵需要時,其又會毫不猶豫地打破分寸界限,就比如上次和這次。
一輛黑色轎車開到橋邊時減了速,車窗搖下,司機從裡麵探出頭,是個女的,燙著波浪卷:
“你好,是李追遠麼?”
“是的。”
“羅工讓我來接你的,上車。”
車子拐彎調頭,停了過來。
李追遠和秦叔上了車,二人都坐在後座。
為了趕時間,車開得很快,因此有時候為了躲避那些沒有車燈的自行車和三輪車,就需要急打方向盤或者急踩刹車。
坐了一會兒後,李追遠就覺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暈車了。
事情緊急,他不好意思叫司機師傅開慢點,隻能自己搖動身側車門小把手,想把窗戶開一點透透風。
搖著搖著,車窗沒動;再搖了幾下,小把手被自己從車門上搖了下來。
李追遠隻能把小把手再套回去,有些無奈地後背靠在車座上。
這時,秦叔探過身子,將手伸過來,手掌貼在了車窗上。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摩擦聲,車窗被硬拉了下來。
外頭新鮮的風吹入,李追遠舒了口氣。
不過,他還是有些擔心司機師傅會生氣,但司機可能專注於開車,沒察覺到後頭的變化。
李追遠試著反方向轉動小把手,發現還能把車窗再升回去後,這才放了心。
秦叔在幫忙開了窗後就一直閉目養神,像是睡著了。
李追遠也微微側過身,頭抵在座背上,想打個盹兒。
但不知怎麼的,這車開起來時,顫聲出奇得大,尤其是自己這個姿勢耳朵是貼著車座的,居然聽到了呼呼不停的風聲。
起初,李追遠還覺得是因為開了車窗,氣流灌進來了,他把車窗又搖上去了一些,隻留下一點小縫。
可等再以這個姿勢坐回去時,耳朵裡的風聲卻沒絲毫變化。
李追遠不禁疑惑:這日係車,怎麼薄得跟紙一樣?
他好奇地伸手對著車背按了按,然後,按下去了一個凹槽,而且它不彈回來了。
李追遠默默坐正了,那就不睡了吧,熬到醫院。
目光看向車窗外,鄉鎮公路目前還沒有路燈,因此外頭漆黑一片也沒什麼好看的,但每次經過鎮子時,都能看見商店和稍微密集的人流。
就是,這商店裡的燈光,好刺眼。
恍惚間,仿佛外頭的光亮不是從車窗照進來的,更像是整輛車都在透著光。
可這裡又不是市中心,鎮上的那些晚間店鋪也沒有密集的霓虹。
車子離開鄉鎮路段,駛入市區,路況變好了,但路上的車也多了。
這些車似乎還很不守規矩,搶道的、不打燈變道的比比皆是,氣得開車的師傅不停按著喇叭,嘴裡也在嘟囔著叫罵。
一口正宗的南通話,李追遠覺得,自己爺爺李維漢都沒人家方言講得地道。
一路不易,終於,前麵能看見人民醫院的大樓了。
卻在這時,李追遠發現司機正通過後視鏡盯著自己和秦叔在看,在發現自己目光後,二人更是通過後視鏡開始了對視。
這讓李追遠很不理解,因為司機的目光似乎就沒再回到過前麵。
而自己,卻能通過前擋風玻璃,看見所乘坐的這輛車已經去了逆車道,前方有一輛卡車正迎麵駛來。
“小心車!”李追遠喊了出來。
但司機依舊沒挪開盯著後視鏡的視線,不僅沒踩刹車,反而還加了速。
這樣下去,馬上就要和卡車直接撞上。
秦叔睜開了眼,他抬起雙腳,對著下方踩了下去。
“砰!”
李追遠睜大了眼睛,他看見秦叔的雙腳把車底踩穿了!
緊接著,秦叔伸出手抓住了身側男孩的脖頸,李追遠感覺自己被提了起來。
這感覺很奇怪,因為你坐在車裡,可當被提起來時,你和車之間好像在運動上脫離了,接下來的一幕,則違背了腦海中的物理常識。
“嘩啦啦……”
車座椅、後擋風玻璃、後車廂,全部從身上撞了過去。
身體感受到了力道,有點疼,但並不嚴重。
下一刻,李追遠發現自己被秦叔提著出現在馬路
上,前方剛開過去的,是一輛後車座被洞穿的小轎車。
小轎車以一往無前的氣勢,對著那輛卡車撞了過去。
預想中的撞擊聲沒出現,小轎車大部分直接分崩散開,餘下部分則被卡車碾過。
四周,到處是濺出的竹條兒木條兒,以及散落紛飛的彩紙。
這車,居然是紙做的!
秦叔一個側身,帶著李追遠上了台階,卡車從他們身前駛過,可以看見,駕駛室裡的司機也在用力揉著眼,不停看著後視鏡。
他似乎也感覺自己先前撞上了什麼,也在懷疑自己是否因疲勞駕駛出現了幻覺。
秦叔把李追遠放了下來,李追遠深吸一口氣,問道:“叔,我們剛剛坐的是什麼車?”
“你見過的,家裡一樓就有。”
“可是……”李追遠環視四周,再次看向前方的醫院大樓,“我們真的到人民醫院了麼?”
“到了。”
李追遠下意識伸手摸了摸秦叔的胳膊,他無法分得清楚,眼前的秦叔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彆秦叔這次又沒扶醬油瓶。
秦叔伸手指了指前麵:“醫院大門就在那兒,不進去麼?”
“可是,真的到了麼?”李追遠依舊不理解。
“不然呢?”
“怎麼做到的?”
李追遠皺著眉,他能理解紙人變活人,他也能理解夢裡的各種匪夷所思,他甚至能理解自己真的體驗了一把紮紙做的車。
但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居然真的能坐著一輛紙車,從思源村來到了市裡!
秦叔輕輕拍了拍李追遠的肩膀,說道:“是她背著我們來的。”
“啊?”
秦叔似乎不打算繼續解釋了:“進去吧,再磨蹭,你那個大朋友,可能就要死了。”
“哦,對。”
李追遠收起心思,和秦叔一起走入醫院,這個點了,應該先去急診問問。
但在大樓下麵的台階上,李追遠卻看見了先前開車的女司機,一模一樣的衣服和波浪卷。
那女人手裡拿著不知道是文件還是檢測單,正一臉焦急,還不時拉著身邊經過的醫護人員問話。
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根本就不認識自己二人,哪怕自己二人距離她如此之近,她也毫無反應。
“叔,她是活的?”
“嗯。”
李追遠走上前,開口問道:“阿姨,我想問薛亮亮現在在哪裡?”
“小朋友,你是誰?”
“我叫李追遠,是羅主任喊我來的。”
“羅主任……我安排的車才剛出發沒多久啊,你們是自己過來的?”
“嗯。”
“那行,我先帶你們上去。”
女人領著李追遠和秦叔上了樓,簡單交流中,李追遠得知薛亮亮雖然剛結束搶救,但他現在的狀況很不好,身體各器官都有衰竭的危險。
病房裡,羅廷銳正站在薛亮亮病床旁,神情焦慮地看著他。
他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隻是因為船身晃蕩了一下,落個水,也馬上就救起來了,卻會變成這種局麵。
此時,薛亮亮臉色蒼白,還在說著胡話:
“不,不不,我不要留在這裡,我不做上門女婿,不做上門女婿。”
羅廷銳扶了一下眼鏡,他不理解,亮亮為什麼會說這樣的夢話。
自己這邊還沒把女兒介紹給他認識呢,他也沒興趣招什麼上門女婿,那麼,是誰家在逼他?
可是,誰又能逼得了他?
羅廷銳知道薛亮亮在學校裡的事,這小子還挺能掙錢的,而且人根本不打算留校或者留本地,也不打算進好的事業單位,人家是一門心思地籌備著畢業後去大西南搞建設。
說實話,以海河大學優秀畢業生的身份,再結合現在西南的崗位條件和工作環境,你願意去人家那裡就高興得合不攏嘴了,根本就不用走後門找關係。
但現在的胡話,不理解歸不理解,至少能聽得懂,先前薛亮亮說的胡話是:
“不要關我,不要打我,不要勒我,我好難受,我好難受,求求你,放開我,不要折磨我了……”
那會兒,羅廷銳甚至都開始懷疑薛亮亮童年是否經曆過什麼非人道的折磨,留下了陰影。
病房門被打開,李追遠領著秦叔進來了,羅廷銳對李追遠點了點頭,但目光還是著重落在了秦叔身上。
忽視掉小朋友實屬正常,他心裡已經在猜測,能幫上忙的,應該是這個中年男人。
之前醫生已經表示儘力,現在雖然插著檢測儀器,可也隻能消極地繼續觀察,要是生命體征進一步惡化,結局就很難挽回了。
羅廷銳不是個迂腐的人,聯想到現在還躺在醫院裡的趙和泉以及薛亮亮之前發生的事,他有理由懷疑,是那尊神像引起的事還沒結束。
“你先出去吧。”
“是,主任。”女人被羅廷銳支出了病房。
隨即,羅廷銳指了指自己問道:“我需要出去麼?”
秦叔沒回答,而是徑直走到病床另一側,將手放在了薛亮亮額頭上,輕輕揉搓著。
很快,薛亮亮臉上就冒出了冷汗,而且汗量很大,馬上就浸濕了枕頭。
羅廷銳拿起
毛巾,準備幫忙擦一擦,可剛擦下去,就覺得這汗水意外得滑膩,像是車間裡用的潤滑油。
人的汗,怎麼可能會是這個樣子?
這時,秦叔握拳,對著薛亮亮腹部就砸了下去。
“不要!”羅廷銳根本來不及阻止。
“砰!”
李追遠注意到,秦叔的拳頭沒真的落在薛亮亮身上,而是提前止住了,可薛亮亮身上的被子還是快速凹陷了下去。
一聲淒厲的叫聲,頓時響徹整個病房。
李追遠馬上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卻無濟於事,他的耳膜好痛,幾乎要被穿透,整個人的大腦就如同被人拿著鐵榔頭不停狠砸。
羅廷銳隻是淺淺聽到了剛才好像傳出了一道奇怪的聲音,然後就疑惑地看向秦叔,最後,看向那個緊貼著牆角縮著身子的男孩,他疑惑這男孩怎麼了?
而秦叔的目光,也挪向了李追遠。
秦叔眼裡流露出驚訝的神色,因為他沒料到,小遠對這方麵的感知竟會有如此敏銳。
他腦海中不由響起柳玉梅曾對他的囑咐:隻教他拳腳功夫。
秦叔咽了口唾沫:
這樣的孩子,真的就隻教他拳腳功夫?
薛亮亮那邊,先被放了汗,又被“虛砸”了一拳後,雖然還未醒來,但整個人看起來輕鬆了不少。
羅廷銳這才放下心來,閉上眼,長舒一口氣。
“啊……”
尖叫聲終於停止了,李追遠卻依舊覺得自己腦袋裡“嗡嗡嗡”的。
他正欲扶著牆壁起身,可剛抬起了一點頭,就發現自己視線中,在病房的西南角,出現了一雙紅色繡花鞋,繡花鞋上麵則是一截青白色的腳踝,再往上,是紅色的裙邊。
再上頭,李追遠就不知道了,因為他不敢繼續看了。
他是見過好幾個死倒的人,可沒有哪個,能給予他如此強烈的警覺與壓力。
她,不是自己能觀察的對象,哪怕偷偷地看也不行,如果自己繼續看她,那麼自己身上馬上就會發生慘事。
《江湖誌怪錄》裡記載過一些強大的死倒,裡麵曾用過這樣的描述……見者即喪。
這裡用的是“喪”不是“死”,但有時候“喪”比死更可怕,這種存在,哪怕隻是目光上建立聯係,災禍也會瞬間降臨到自己身上。
秦叔留意到蹲在地上的李追遠換了一個蹲的方向。
他順著李追遠先前的方向看去,隨後又看向李追遠,他有些口乾舌燥。
不是因為病房角落裡現在正站著的那位。
而是,
小遠啊,你居然連她,都能看得見麼?
他知道阿璃能看得見,但阿璃看得見……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把自己完全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與外界幾乎完全隔絕。
可這個小男孩,卻是會說話會做事能活蹦亂跳的!
李追遠聽到了腳步聲,是秦叔的,他在移動,從病床邊走到了自己身後的那個角落。
秦叔,去找那個女人了。
事實的確如此,在羅廷銳的視線裡,他看見那個中年男人走到了牆角,不說話,就這麼站著,像是在麵壁思過。
羅廷銳看不懂,當然,他也清楚,自己要是能看得懂這種事,就不會在眼下的部門了。
而狀況得到改善的薛亮亮,此時又說起了胡話:
“我不住在這裡,我不要待在這裡,我還有事業要做,我還有夢想要實現,你不能把我留在這裡,我不同意,我絕不同意!”
羅廷銳有些疑惑,是因為薛亮亮狀況好了麼,所以說話底氣更足也更硬氣了?
李追遠則背對著秦叔方向,站起身,慢慢挪步到病床邊,看著薛亮亮。
前麵的兩段胡話他沒聽到,就隻聽到了這一段,關鍵信息不足,他也是雲裡霧裡的。
不過,他自己現在的處境也很扭曲,一方麵覺得很危險,一方麵又因為秦叔在挺有安全感。
羅廷銳對著李追遠伸手指了指角落裡的秦叔,李追遠對他搖了搖頭,羅廷銳懂了,站著不動。
薛亮亮也沒再繼續說胡話了,因此,病房裡陷入了挺長一段時間的詭譎沉默。
終於,
秦叔將這氛圍打破。
他走回到了病床邊,然後當著李追遠和羅廷銳的麵,把背心脫了下來後,甩在了吊瓶架上。
隨即,秦叔雙手的食指,開始在自己胳膊、肩膀以及胸膛等位置不斷劃動。
每一次劃出,都會出現長短深厚不一的青淤。
任何一道落在普通人身上都會痛得哇哇叫,可秦叔卻像是在自己給自己塗抹顏料。
他麵容十分平靜,像是在做著一件再簡單正常不過的事。
羅廷銳不懂這個男人在做什麼,李追遠在發現秦叔左右兩側的淤青呈現出對稱感後,他懂了,秦叔這是在畫符。
手指作筆,身體作紙,顏料即是自己新弄出的傷痕。
畫完後,秦叔走到病房門口,將門打開。
他又一次看向先前自己站的角落,
開口道:
“主母今天讓我來的意思我知道,就是想讓我告訴你白家一聲:秦家人,還沒死絕呢!”
說完,秦
叔右手大拇指,點在了自己眉心位置,挪開後,留下一道血痕,同時也意味著符文的最後一筆完成。
忽然間,病房裡起風了。
風不大,很輕微,卻很冷,李追遠不自覺打了個寒顫,對麵羅廷銳也是一樣,抱起了雙臂。
這風,可不僅僅在這間病房裡起,而是這一整層,甚至上下好幾層,全都起了風,向這裡彙聚。
李追遠有些模糊地看見,好像有不少影子隨著風,沒入了秦叔的身體,包括來自這間病房裡的一道紅色影子。
這是,把那些臟東西,都收進自己身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