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樣也挺好,隻要不讓她繼續坐在屋內門檻後發呆,男孩就算扛著鋤頭帶她去下地種田,柳玉梅都不會阻止。
搬完了書,李追遠先拿出毛巾,打濕搓洗了一下,先幫阿璃擦臉擦手,然後折了一下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汗。
隨後,李追遠拿出三罐健力寶,給阿璃開一罐收藏一罐。
接下來,男孩女孩一起坐在露台,邊吹著傍晚的風邊喝著飲料。
女孩的發絲不時被風吹起,掃在自己臉上,癢癢的。
男孩偶爾撇過頭,看向女孩的側臉,她坐在西側,正好與暖橘色的夕陽同框。
“回來嘍!”
潤生推著車,太爺坐車上,懷裡還抱著一個黃色紙板箱。
“小遠侯,太爺給你把電視買回來嘍!”
“來了,太爺。”
李追遠跑下了樓,迎了上去,表現出很高興激動的樣子。
拆箱,插電源,豎起頂部的兩根天線,旋轉頻道,收看到了央視台和南通地方台以及縣台。
縣台正播放著一部瓊瑤新劇,此時的地方小電視台隻要能搞到片源就會放什麼,也不在乎什麼版權問題,反正看的都是本地人,輻射範圍不大。
“咋樣,小遠侯,還挺清楚的吧?”李三江摸了摸電視機頭,向李追遠炫耀著。
“嗯,清楚呢。”
“太爺我啊,可是買的最新款,好了,潤生侯,把電視機抬小遠侯房裡去。”
“不用了,太爺,就放一樓吧,這樣大家都能看。”
“那哪行,就是給你買的,咋能不放你房裡。”
“那樣的話我會沉迷看電視,影響學習的。”
“哦,那行吧,就放一樓。”
“好嘞!”
潤生很高興地把電視搬進去,他每晚都在一樓桌子上打鋪睡,這意味著自己可以整晚看電視。
劉姨這會兒說道:“該吃晚飯了。”
四組小飯桌已被擺好,潤生手裡攥著一根大香,旁邊還擺著一捆小香,像極了大蔥和小蔥。
自打那天被小遠提醒打開了新世界大門後,他就再也離不開這種吃法,隻是每次吃香之前,他都得先將香點燃,然後從另一頭開始啃。
李三江抿了口酒,對和柳玉梅劉婷坐一起吃飯的秦叔喊道:
“力侯啊,後天史家村老趙家辦喪事,我回來路上遇到了,人跟我訂了十六套席用,你明天下午把桌椅碗碟這些的給他送過去。
哦,還有,婷侯啊,你再清點清點,家裡存貨夠不夠一批的,不夠的話你抓緊時間補一補,後天讓力侯辦事時送去老趙家。”
劉姨點頭道:“紙紮我會補好的,來得及,不過阿力他……”
“力侯咋了?”
秦力起身離桌,走到李三江麵前,說道:“三江叔,我老家大伯病了,怕是要不行了,他膝下沒子女,我得回老家照料他。”
“那力侯你啥時候回來?”
“這就不知道了,至少,得把老人送走吧。”
“那就要走挺長時間了啊。”李三江用筷尾撓了撓後腦勺,“就你一個回去麼,婷侯哩?”
“三江叔,就我一個回去,阿婷和我媽以及阿璃,還繼續在這裡。”
“成吧,那你去吧。”
“三江叔,你不用等我回來,家裡事多,需要個壯勞力,你還是再雇個人吧。”
“沒事,沒事,不用雇。”李三江指了指坐角落裡啃香扒飯吃得滿臉米粒的潤生,“有潤生呢!”
“嗯,有我呢,沒事!”潤生不僅沒推辭,反而很主動地用力點頭。
“你放心,大爺我也不讓你白乾,給你開工錢。”
“大爺,你說這話就見外了不是,在你這兒住著有肉吃有香嚼現在還有電視看,給你乾活是應該的。”
“放你娘的屁,老子差你這點工錢?要是讓你爺知道你在我這裡真就打白工,他不得嘔死?
再說了,你在我這兒拿點工錢存著,過陣子回去給你爺再買點米麵糧油啥的,彆讓那老東西真餓死。”
“我爺那裡有錢哩,上次在牛家那裡掙了不老少,我又不在,他一個人夠吃喝挺久的了。”
“嗬。”李三江不屑地冷哼一聲,“那老東西一輩子沒賭運,卻還喜歡耍牌,那筆錢還不曉得能在他兜裡捂多久。”
隨即,李三江又看向秦力:“阿力啊,你啥時候走啊?”
“明早就走了,去車站。”
“這麼快?東西準備好了麼?”
“阿婷都幫我收拾好了,也沒多少東西,帶幾件衣服回去就是了。”
李三江伸手進兜裡,把錢取出,遞給秦力:
“喏,大頭都買電視了,這是剩下的錢,你回老家說不得還得給你那大伯看病,這錢你先帶著。對了,彆忘了買點南通特產帶回老家,像西亭脆餅白蒲茶乾這些的。”
“三江叔,你的錢我可不能收,你快拿回去。”
李三江麵色一肅:“臭小子,叫你拿你就拿著!”
“真不行的,我不能再拿你的錢了,你看我一家老小不都在你這兒吃喝麼,你也給了工錢。”
“你那點工錢也是叔我占了便宜的,給你就拿著,不拿叔就要生氣了。”
柳玉梅這時開口道:“拿著吧,記得你三江叔的好。”
秦力這才接下了錢,對李三江鄭重鞠了一躬。
李追遠默默低頭吃著飯,他才不信秦叔回老家伺候大伯的話,他是去過東屋拜過靈堂牌位的,這分明就是全家,不,是全族都沒了的架勢。
秦叔走,隻能是因為昨晚的事。
李追遠能察覺到,他們住在太爺這裡,一直在極力避免著某種忌諱,秦叔的離開,也是為了保險起見吧。
唉,這扶一次醬油瓶的成本,可真大。
偷偷看向柳玉梅,發現柳玉梅也正好向自己投來目光,二人短暫對視。
柳玉梅眼裡意味深長,嘴角含笑。
李追遠知道,這是無聲的警告。
自己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遇到棘手的事就回來求秦家人了,求一個就得走一個,這撣子還真沒幾根毛夠自己薅的了。
晚飯後,潤生就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視機,調起了台。
李三江也沒去二樓躺著聽說書,也在這裡坐著,抽著煙。
很快,電視機裡傳出激昂的旋律,是縣台,正在播放《力霸王雷歐》。
潤生坐了回來,手裡抓起幾根香,拿火柴點燃,一邊認真看一邊啃著,像是在吃著辣條。
李追遠沒急著回屋看魏正道新書,而是搬來小板凳和阿璃一起坐著看電視。
李三江有些好奇地問潤生:“那穿著紅皮衣的家夥是啥?”
“大爺,是力霸王。”
“那圓圓的飛起來的呢?”
“是圓盤生物,怪獸,壞的。”
“哦,這樣啊。”
潤生以前沒少蹭電視看,有時候是村裡的,有時候在雇主家,甚至是在商店裡,隻不過都是斷斷續續的。
不過,這個年代,大部分有條件看電視的孩子,看這類劇,也很難係統性一次看完,中途難免有事會耽擱錯過,亦或者電視台劇集沒放完就換了節目。
雖說現在已經有了家庭錄影帶機,但一來機器貴,二則是錄影帶流通不便,也因此誕生了各地錄影機廳的興起,收門票一群人在一個屋子裡一起看,晚上也會有固定時間點老板會放成人攢勁的影片。
一集放完,開始播放治療牛皮蘚的藥膏廣告。
潤生繼續認真盯著廣告看,希望廣告結束後能繼續放下一集,雖然,大概率是沒有了,等他繼續接觸電視機一段時間,哪怕手裡沒節目表,也能在心裡清楚記得這幾個台每個時間段會放什麼節目。
嗯,順便,連那些個廣告台詞都能背下來。
等了許久,潤生回頭看向李追遠,問道:“小遠,這個你看過嗎?”
李追遠點點頭。
“有多少集啊?”
“四五十集吧。”
“哇,真好。”
以前在家屬院裡時,李追遠曾被幾個大哥哥拉著一起去家裡看錄像帶,他們收集到了好多套的全集,不過他們版本裡的這個叫《超人尼奧》。
這個時期的漢化作品還是以香江版和寶島版為主,也因此會出現翻譯習慣上的差異。
柳玉梅這時走了過來,說道:“阿璃該休息了。”
這話,是對李追遠說的。
“阿璃,跟你奶奶回屋休息吧,明早見。”
阿璃聽話地起身,跟柳玉梅回了屋。
李追遠離開了小板凳,走上樓梯時,回頭看去,穿過一樓屋子裡的紙紮品,看見還坐在電視機前津津有味看著廣告的潤生哥和太爺。
再聯想起昨夜,開著摩托車載著自己疾馳的秦叔。
傳統與新潮的劇烈碰撞,落後與先進的摩擦撕咬,真的很難想像,這麼多東西,卻居然能錯位堆疊在同一個時代。
隻是,身在這個時代的人,包括自己,大部分時間都無法察覺,哪怕這驚濤駭浪就在自己身邊。
或許隻有等多年後,一切沉澱,再回頭看時,才會訝然驚覺,自己曾身處過怎樣一段光怪陸離歲月。
“小遠。”打破李追遠思緒的是秦叔,他此時正站在二樓樓梯口,像是一直在等著自己。
李追遠跑上去。
“蹲馬步。”
“好。”
李追遠知道,這應該是最後一課了。
按照過去秦叔的教導,李追遠紮起了馬步,同時開始吐納,讓自己很快就進入了狀態。
秦叔的手,不停在李追遠身體肌肉關節處遊走,認真調整著每一處發力。
持續一段時間後,秦叔說了聲:“好了。”
李追遠站起身,他不覺得累,反而感到身體輕鬆,現在看書久了後,他已經逐漸開始用紮馬步來代替廣播體操了。
“好好練,彆放下。”
“我記住了,秦叔。”
“嗯。”秦叔走下樓。
李追遠心裡有些悵然,秦叔這麼多本事,自己似乎就隻學了個紮馬步。
不過還好,魏正道的《正道伏魔錄下》裡,有講述與死倒的搏擊之法
,自己倒是可以練那個。
回到臥室,打開台燈,李追遠沒急著去看下冊,畢竟自己還是個孩子,練近戰搏擊前,還是先學學器物的使用吧。
翻開上冊第一卷,從第一章開始看。
接下來,
李追遠摒棄掉所有雜念,開始認真研究起——童子黑狗的正確培育。
……
清晨,一覺醒來的李追遠側過頭,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阿璃,她今天沒穿裙子,而是一套白綠相間偏緊身的服飾。
要是再給她配一把劍,就可以去武俠劇裡演童年女俠了。
李追遠嘴角露出笑意,看來,是柳奶奶剛換了新口味,阿璃也就換了新風格。
“早上好。”
走到女孩麵前打了招呼,李追遠目光不自覺落在女孩的腰帶上,腰帶泛著銀光,上麵有精細的雕紋。
額,該不會……
李追遠伸手在上麵摸了摸,女孩沒躲避,也不羞惱,就這麼平靜地站在原地。
感知著指尖傳遞回的觸感,李追遠不由訝然,女孩這腰帶,居然真的是一把軟劍!
心裡不得不感歎一聲柳奶奶追求完美的強迫程度。
或許,阿璃的強迫症表現,也有部分源自於柳玉梅的遺傳。
阿璃見李追遠對自己腰帶感興趣,就把自己手伸下去,作勢要解下來給李追遠。
“不不不,不用解下來。”李追遠趕忙握住女孩的手阻止她的動作,然後讚歎道,“真好看。”
阿璃眼睫毛微跳,但這次不是發怒征兆,而是開心的表現。
李追遠驚喜地發現,這是阿璃第一次用這麼明顯的動作來表示自己除暴走之外的情緒。
她真的在改變。
吃早飯時,秦叔背著行囊,和大家告彆,然後走下壩子。
大家情緒都挺穩定,除了李三江。
他大概是最舍不得秦力離開的人了,倒不全是因為走了秦力這麼一個拿錢少乾活多的夥計,這人與人嘛,相處久了,總歸是有感情的。
飯後,李追遠走到劉姨麵前,拿出一張單子和一筆錢:“劉姨,你今天要去鎮集上買菜的吧,能不能幫我把這些買回來?”
“好啊,順手的事。”劉姨拿起單子,掃了一眼後,先目露震驚,隨即又轉為傳統疑惑,“小遠啊,你買這些東西做什麼?”
“學校布置了暑假課外實踐作業,這是我完成作業所需的材料。”
這是一個很蹩腳的理由,但無所謂,因為隻需要一個理由。
“行,姨到時候給你都買回來。”
“謝謝姨。”
讓劉姨去給自己買,自己是放心的,也不用多交代吩咐什麼,因為大概率,人家比自己要專業得多。
上午,李追遠繼續在看書,這本書其實比較簡單,難點在於實驗操作,可以說,在不考慮實踐的前提下,這套上冊,更像是手工活動教科書。
同時,李追遠也注意到,這裡麵講的不少東西,其實太爺那裡也有。
太爺每次撈屍或者坐齋時,都會帶不少東西,可細究對比下來,卻發現太爺的那些東西,隻是形似或者名字雷同,本質上不是同一種東西。
李追遠不禁疑惑,太爺居然是靠著一套假貨,撈屍撈到現在的?
不過,這裡的東西可真難搞啊,一些器物,得自己按照書裡描述畫出設計圖,然後再請木匠和鐵匠打造出來。
木匠村裡就有,但鐵匠現在去哪裡找?
書裡描述的“叮叮當”打鐵的作坊,自己現在可找不到,或者,可以找個廠房,請師傅用機床給我車出來?
下午,潤生要去給老趙家送桌椅碗碟,他不認識路,李追遠知道老趙家住哪裡,就陪著他一起去。
老趙家就住在史家橋東側,距離昨晚李追遠等車的位置不遠。
潤生一個人將大板車推上老趙家的壩子,幫著趙家人一起卸貨。
靈堂此時已經擺好,李追遠瞧見正屋中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逝者,是個挺年輕的小夥,可能也就十七八歲,比潘子他們大不了多少。
旁邊有兩個老太婆湊在一起低聲說著悄悄話:
“挺好的小夥子,怎麼說沒就沒了。”
“說是夜裡去鎮上戲完回來時,路上一個跟頭摔田裡,人就這麼沒了。”
“那可真是的,鄭大筒怎麼說來著,心臟病突發?”
“真是可惜了,嘖嘖,老趙家做小買賣的,家裡倒是挺有錢的,可就這一個兒子。”
恰好有人開始給遺體化妝,蓋在遺體上的白布也就被掀開,李追遠看見遺體的真容,眼眶凹陷、眉宇癱軟,人中順滑,下唇薄銳……
在麵相中,這就屬於【福池緣淺,底塘有缺】。
這算是麵相中的下下簽,意思就是本身福緣就薄,還有缺口會不停流走。
要是惜福謹身,清簡淨心,也能勉勉強強安穩過一生,可要是縱享過度,比如吃喝玩樂這些,提前享受得太狠太急了,就很容易把自己榨乾。
再結合那倆老婆婆所說的,老趙家條件挺好的,這種生活超出周圍普通人的條件,反而對這種麵相的人不合適。
送完貨,李追遠就和潤生一起往家走。
前方路上遇到了並排走在一起的潘子和雷子,倆人頭
上不知道抹的是水還是膠,頭發全都向後倒梳,中間分了一條很明顯的縫,在陽光下,油亮油亮的。
“哈,遠子,我們正要去太爺家找你哩,沒想到在這裡就碰到了。”
“潘子哥,雷子哥。”
潘子上來就牽起李追遠的手:“走,遠子,哥哥們帶你去鎮上錄像廳看電影去,下午要放發哥的《英雄本色》。”
邊上的雷子,雙手做出開槍動作不停聳動,嘴裡還配著音:“砰砰砰!”
“好啊,我也要去!”潤生喊道。
李追遠不想去,他想回去繼續看書,就道:“我回去拿錢,請哥哥們去看電影,不過我就不去了,我還得做作業。”
早上兜裡的錢都給劉姨了,其它錢則在臥室抽屜裡。
“去去去,哪能次次要你掏錢,我們做哥哥的也是要臉的好不,我們以前是真的沒零花錢,可不是就想占你這個弟弟的便宜。”
“就是就是,我們倆現在有錢了,昨天剛去西村窯廠裡搬了一天磚。”
說著,潘子和雷子各自把口袋裡的碎錢拿出來,一起數了數,點了點人頭,還把潤生算進去了。
最後一合計,潘子笑道:“剛好,四張票,還能買四瓶汽水!”
潤生高興壞了:“我先把板車推回去。”
李追遠見他們興致這麼高,而且是特意去搬磚掙的錢請自己這個弟弟去玩,也就不再好意思繼續拒絕,隻能答應同去。
不過在把推車送回家時,李追遠還是順便回了趟臥室,拿了點錢放口袋裡,又和阿璃說了聲,這才和他們一起去了鎮上。
最終,四人來到了一家錄像廳前,門麵很小,上麵就掛著一個簡單的牌子:
“梅姐錄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