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廚師精心烹製出菜品後,慢慢擦著手,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食客們品嘗。
凶手作案後,又躲進人群中,偷偷回到案發現場,觸摸身前掛起的警戒線。
李追遠不知道自己屬於哪一種,或許,兩者都不是。
因為現在的他,還遠遠沒到能從他人身上汲取情緒價值的地步。
但隱約間,在自己內心深處,已經觸摸到了一束淡淡的火苗,很微弱,卻又真的在燃燒。
就像是在家給死倒作畫時能感受到的那種輕鬆與投入,眼下,他亦是興致勃勃。
自己遺傳了李蘭的病,是情感的沙漠,可是,沙漠裡也能長出仙人掌。
而自己貧瘠的情感,也能受死倒影響產生波動。
這種發現,很難去對外人講述,他們不僅難以理解,更會認為自己瘋了。
這沒關係,反正阿璃會理解。
李追遠決定等在山城見到女孩後,把這些感受對女孩細細講述,讓她也能分享到自己病情好轉的快樂,這是屬於他們二人之間的悄悄話。
此刻,死倒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李追遠身上。
男孩知道,它們能看見自己。
但他並不感到畏懼,先前自己和潤生腳下的白霜消退,就表明了它們的態度。
至少在眼下,它們依舊能維持一部分的清明,知道誰在幫它們複仇。
至於複仇結束以後它們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是否還能繼續拎得清,老實說,連李追遠本人都對此沒抱什麼希望。
齊氏先人給自己後人留下了反製手段,但他們怎麼也不會料到,未來這座村子下麵,會留存著這麼多具橫死的屍體。
當這裡的風水布局被自己改變後,賜福變成詛咒,再與這一大群死倒呼應,必然會發生更不可測的變化。
傳統死倒完成複仇後就會消解了,但在這裡,消解的難度會極大提高。
好在,自己已經讓潤生把這兒的出口給毀了,這些死倒不會出來為禍地方。
唯一的隱患大概就是,要是以後來個有道行的同行,看這裡山清水秀氣勢極佳,盤膝坐下來走個陰耍耍,那麼下場必然會無比淒慘。
即使是李追遠,也就隻敢在今天在這會兒來欣賞這複仇的盛宴。
今天以後,他也是不敢再走陰進這裡了。
死倒們沒有動,先前的“請進”,好像沒能打動它們。
李追遠隻得又催促了一聲:
“快點吧,菜要涼了。”
飯店開門營業了,還是自助餐。
終於,死倒們接受了李追遠的邀請,魚貫而入。
裡頭,立即傳來刺耳的驚恐聲與尖叫聲,還夾雜著一聲槍響。
李追遠整理了一下衣服,這個動作在走陰狀態下是多此一舉。
但正如山大爺教潤生吃紅薯不要吃皮一樣,生活,本就需要一點儀式感。
走回祠堂,如同踏入一座魔窟。…。。
李追遠坦然走著,穿行在其中。
這座祠堂,無論是在現實裡還是在這空間夾層中,他都來過好幾次了,可每次重回這裡來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如同一個景區內四季分明的風景。
“吧唧……”
一灘紅色和白色,濺到了自己鞋麵上。
李追遠停下腳步,本能地想彎腰清理,卻又忽然意識到,這根本臟不到自己。
抬起腳,鞋麵依舊乾淨。
他走到廳堂裡,在一張板凳上坐下,麵朝著院子。
還沒結束呢,還早。
複仇的火焰,需要儘可能持久地燃燒,所發出的火光才能勉強給被害者帶來那麼一絲絲的慰藉。
這些雙手沾滿血腥的劊子手們,要是死得太乾脆,那才是真的便宜了他們。
李追遠手肘撐著大腿,手掌托著下顎,就這麼安靜地看著。
絕望的哀嚎,淒厲的求饒,崩潰的叫喊,種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竟意外的和諧,如同大師親自演奏的交響曲。
明明場麵很喧囂,可他卻不太願意發聲,生怕會打擾到舞台上正在進行的表演。
男孩的嘴角,掛著笑意。
可惜,這裡沒“外人”。
否則,要是有人走到祠堂門口,向裡看去,血腥扭曲背景下,遠處中央坐著一個麵帶微笑的男孩,這真是絕美的構圖設計。
時間,正一分一秒的過去,沒有前奏、鋪墊、高端和收尾的節奏分明,隻會是從開始即高端到戛然而止。
這時,一個人,確切的說,是半個人,爬到了男孩跟前,是村長。
在他身後,是長長的血路,還灑落了腸子等各種下水。
按理說,他早就應該死了,但他還“被活著”,雙手還挺有力氣,不停扒拉著地磚,他還有求生欲。
這樣的複仇對象,往往更好玩,更不舍他一下子就死掉,要一截一截像甘蔗那樣,咀嚼出所有汁水。
在旁邊,如遛狗般驅趕村長的,是朱陽。
村長
已經爬過去了,可朱陽卻仍停在原地,看著男孩。
李追遠有些疑惑地指了指身後,朱陽沒挪動步子,而是兩隻手對著他自己的肚子,緩緩扒開。
像是一扇雙開門,他的胸膛就這般被展開,裡頭填充的書,散落了一地。
有些還相對完整,有些則早已破碎成了半漿糊。
這些油印盜版書的質量確實很差,進水後,油墨都將朱陽副腔內染了色,黑漆漆的,像是抹了一層灶灰。
李追遠有些不解地看著他,很快,男孩明白了過來。
朱陽的胸腔內,肋骨那兒,還夾著一本書。
這本書,保存度極好,哪怕浸了水,依舊流轉著讓人舒適的光澤質地。
這種質感,李追遠很眼熟。
在家裡,他有相同材質的書,就是魏正道喜歡用的……佛皮紙。
朱陽伸手,將這本書抽了出來,那兩根肋骨為此還晃動了幾下。…。。
他將書,遞到了男孩麵前。
封麵上寫著一行字:《齊氏春秋》。
乍看書名,很像是曆史上很有名的那本《呂氏春秋》。
但李追遠很清楚,齊氏先人,無論是祖上修帝王陵寢的家族傳承,還是後來隱居在此專心研究這處夾層空間,隨便截取一部分家族經曆記載下來,都價值巨大。
隻是,自己現在是走陰狀態,可以接觸,卻無法改變實物。
他對身下這張長凳的位置一直有些不滿意,可卻沒辦法挪,且全場就這一張凳子還立著,其它都倒了,沒辦法,隻能將就。
簡而言之,男孩現在連翻書頁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了。
有點後悔,似乎不該這般心急地讓潤生把出口給毀了。
當然,這點後悔僅僅是情緒上的,事前的自己,是不可能冒放出死倒的這種風險。
朱陽沒再去追村長,可能屬於他的那一截已經玩完了,餘下部分,則該由其它死倒去接力。
大家都有複仇的需求,可加害者畢竟有限,隻能委屈加害者像是條長足蜈蚣,供給眾樂樂。
朱陽在李追遠身前坐了下來,將書放在自己腿上。
李追遠正好能低下頭,和他一起看。
朱陽是個喜歡看書的,這本《齊氏春秋》,或許失落的位置,就在水潭深處,正好被變成死倒的他,拿了過來。
要是沒這種機緣巧合,這本書怕是很難有機會再麵世,事實上,從水潭深處被轉移到這兒,才算是徹底封堵死了這本書再麵世的可能。
朱陽翻開了第一頁,全是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圓點。
他又翻開一頁,依舊是密密麻麻各種顏色大小的圓點。
李追遠則瞪大的眼睛,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一次能閱讀到這本書的機會,所以他在努力讓自己可以記住每一頁上內容。
他知道自己的記憶力不行,比不過以前班上那兩位真的能做到過目不忘的同學。
因此,他隻能在朱陽翻書的空隙間,多掃兩眼,這樣才能確保記住。
至於像祠堂牆壁石子兒那樣,破譯上麵的內容,這個先不急,以後有的是時間。
翻書的過程很快就結束了,翻到最後一頁後,李追遠抬起頭閉上眼,將先前的所有頁在腦子裡快速溫習了一遍。
再睜眼時,發現朱陽身體開始顫抖,他拿著書的那隻手,指甲開始變長和變黑,包括他敞開露出的肋骨,上頭也出現了坑坑窪窪的腐蝕凹痕,一縷縷濃稠的黑色膿液,如墨汁般點點滴落。
他正在逐漸發生變化,正在一步步徹底失去自我。
其實,先前翻書到後半段時,李追遠就已經察覺到對方的手在顫抖,仿佛在竭力壓製著什麼。
現在書翻完了,朱陽終於不用壓抑身體內早已克製不住的凶性。
而這時,複仇的盛宴,也終於步入了尾聲。…。。
可死倒們,普遍意猶未儘。
李追遠清楚,自己不能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了,估摸了一下時間,沒到半小時,卻也差不多。
他想做一下死亡清點,以方便向警察彙報這個村裡畏罪潛逃的人數。
可這裡一塊,那裡一截的,滿祠堂都是,連房梁上都掛著好幾條,根本無法盤點。
算了,走吧。
走之前,李追遠對身前的朱陽道:“我會往你家裡彙一筆翻書費。”
朱陽原本已變得赤紅的雙眸,在聽到這句話後,忽地清澈了一下,雖然很短暫,但他確實是聽懂了。
一碼歸一碼,他載自己四人一程也是為了找人壓車壯膽,亮亮哥不僅買了煙和吃的還結了飯錢;
屍體們在水下自發搭建浮橋,引導自己四人得以離開漆黑的水潭,自己也喚醒了他們讓他們得以親自複仇;
以上,都是兩不相欠,唯獨剛才的翻書,自己欠下了對方這份單獨的人情,該還的。
周圍的死倒們,默默地向李追遠彙聚,它們在遵循自己內心逐漸蘇醒的某種凶厲本能。
“吼!”
朱陽發出一聲低吼,兩排肋骨刺出皮肉,架在他的身前,冰冷的目光橫掃四周,讓這些剛剛逼近的死倒,集體後退了兩步。
李追遠有些難以想象,以後這裡,到底會發展成什麼樣,將它們都困在這裡,會不會變成一座新的養蠱場?
最終,又會養出什麼?
好在,他們出不去了。
李追遠閉上眼,結束走陰。
再睜眼時,看見潤生正準備去掐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