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好的,奶奶。”
李追遠點點頭,伸手翻開書頁。
《柳氏望氣訣》不似其它書動輒一套幾十本,它隻有一本,內分二十四卷,是真正意義上的微言大義。
李追遠很喜歡把玄學的東西數理化,在他看來,這本書,更像是一部總綱。
柳氏以它為內核,發展延伸出了多條支線,因此,也可以將它理解成基礎。
對它的學習與參悟,是柳氏門人無法跳過的第一步。
對於優秀門人而言,它是一把鑰匙,有了它,才能開啟這扇門,去學習和掌握前人留下的各項分支脈絡。
就比如秦叔教自己的紮馬步和吐納,這其中就蘊含了《秦氏觀蛟法》裡的理韻。
在該層級上,誰讀懂理解得越深入,分支法門練武等方麵學習起來,就越是事半功倍。
再高一層,就是另一個領域,相當於掌握了某種權限。
你可以自己創造設計最適合自己的分支,而對於前人留下的那些東西,你已經不用去學了,隻需要去瞥一眼,心下就能清楚:哦,你這個思路不錯。
李追遠自忖,自己應該在第一層將滿的位置,似乎還沒到第二層。
其實,他是有些心虛的,因為他取了巧,他是站在了那位“竊書者”的肩膀上。
然而,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燈下黑區域,在既定思維認知慣性下,很容易出現何不食肉糜的發問。
就像是年紀優秀學生給差生講題時,常常會生出一種不理解:這麼簡單的題,你怎麼還是不會做。
書,其實就擺在這裡。
那位“竊書者”應該也是某位驚豔大才,但人家謄錄這本書時,可能壓根就沒考慮對後者進行傳承,否則,誰家是用如此寫意的方式去給後人故意設置門檻的?
大概率,人家可能就是喝了點酒,或者謄錄時心裡癢癢,在筆跡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對《柳氏望氣訣》的認知韻律,隻為自娛儘興。
人家本質上,也是脫胎於這本書的理解,能共情理解他的字跡,也是一種大本事,說明在認知層次上,比肩了那位“竊書者”寫下這段文字時的深度。不能說學習時借用工具書提高了學習效率就覺得這種行為沒有死啃書的學得紮實。
況且,少年讀的書太多,並未專心於這一本,而且他並未得到完整傳承,隻是一個孤本,相當於斷碼。
少年過去為什麼分析個風水修改個陣法,動輒將自己弄得流鼻血甚至眼盲,原因就在於那會兒他其實就是靠著基礎理論,在臨時硬推硬算具體使用方法。
莫說他當時還隻是一個孩子,要是換做普通的成年人,早就把自己榨得心血嘔泣,油儘燈枯了。
“奶奶,我昨晚研讀了……”
“小遠,昨晚讀了多少?”
李追遠輕頓了一下,說道:“讀了第一卷。”…。。
“小遠,不是奶奶要說你,奶奶知道你聰明,但也沒必要如此貪多冒進,需知欲速則不達,一個晚上一卷,那這二十四卷你豈不是一個月就能看完了?”
哦,還是報快了。
其實,就算搭上《秦氏觀蛟法》,兩本書一起看完,都沒用這麼長時間。
“船身一定要打牢固,這樣才能不懼暗礁與風浪,來,奶奶給你做個示範。”
柳玉梅原本是想先聽聽李追遠的具體疑惑講述再進行逐個講解的,但見其如此“輕浮”,雖心有欣慰,卻依舊忍不住想要敲打一下他。
因為她對少年,是寄予厚望的。
隻見柳玉梅無名指輕點茶杯,拘出一滴茶水,再輕輕一彈。
“嗡!”
李追遠隻覺得自己大腦一陣發鳴,柳玉梅也在此時前傾身子,想要將拇指按壓在少年眉心,以幫其保持半“走陰”狀態,防止過度走陰對少年產生虛耗。
但她的手還沒觸碰到少年,就看見少年自己半睜了眼。
壓根就不用她操心,少年對走陰的各層級掌控,比她預想中要好得太多。
雖有驚訝,但也在能理解範圍內。
柳玉梅重新坐定,同樣半睜眼。
此時,老太太和少年相對而坐,十分靜謐。
但在二人的另一層視野裡,李追遠和柳玉梅都是站著的,在二人中間,懸浮著一顆拳頭大的圓潤水珠,四周是一片漆黑。
“第一卷:氣乃造物之本,萬象之源,靜極方思動,明始而知終,悟儘遂生初,是為相,是為法,是為理,是為周天。”
柳玉梅麵帶微笑,手指輕勾那顆懸浮著的水球,很是寫意地往外一拉扯,一條水紋蕩漾而出,在其身前不斷變化,時靜時動,時隱時現。
緊接著,柳玉梅再掌心微合,水紋消失,掌心再啟,水紋複現,隨即不停展現多般變化,倒映諸多光影。
將每一個晦澀難懂的概念,掰碎了揉爛了,再親自喂你嘴裡。
過去一年都在悶頭讀書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師承的溫暖。
是啊,上課隻要有老師教的話,什麼東西學不會,考試又怎麼會考不好呢?
不過,師生之情的溫暖總是
短暫的,少年班時期,學生和老教授之間的互相折磨,才是不變的主旋律:
“奶奶。”
“你說。”
“可不可以有另一種理解?”
“說來聽聽。”
李追遠舉起手,握緊拳,對著麵前懸浮著的這顆大水球,砸了下去。
“砰。”
水球被捶爛,隨即炸開,向四周擴散。
柳玉梅先是一愣,隨即不解,但緊接著,她的眼睛逐漸睜大。
散開的水球,形成一片籠罩這裡的水霧,結合少年自阿璃那裡學來的國畫功底,營造出了一幅粗狂中兼有寫意的山水。
一老一少,現在就站在山水之間。
山中有溪有潭,有動有靜;西側陰雨綿綿,東側驕陽明媚,有始有終,有儘有初;山水雲間,皆有印證,可視之處,皆有緣法,是為自然。…。。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然後不敢置信地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少年。
她這一生,見過不知多少天才,可直到此刻,她才真切意識到,一輩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她,過去是真沒吃過什麼好的。
這並非意味著少年已經超越了她,事實上,少年與她還差得很遠,但她已經瞧見了少年的未來,超越她,超越她記憶裡的丈夫和兒子,都隻是時間問題。
昨晚至今,她內心興奮,升騰起了“好為人師”的快樂期待,可此刻,這種熱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澆滅,隻剩下一縷縷不甘的輕煙。
她隱約意識到,很有可能,自己根本教不了他什麼。
但她還是想掙紮一下,為了自己的老臉,為了自己的尊嚴,也是為了柳氏的門麵。
柳玉梅繼續念誦著《柳氏望氣訣》第一卷中下麵的節點:
“何為逆勢衝殺之局?”
李追遠目光掃向四周,山水變雪山,積雪消融,一條小溪自山頂順勢而落,最終消抿於岩土縫隙,不知所蹤。
柳玉梅問道:“逆勢在哪裡?”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為逆勢。”
“那何為生死交接之局?”
李追遠看向腳下,柳玉梅也低頭看去。
先前被截斷的小溪,長時間浸潤,在岩土縫隙之間又開鑿出新的通路,再聚成流。
柳玉梅又連續問了好幾輪第一卷中的內容,可每一輪的問題,少年都隻是眼角餘光一掃,就自動成像。
尋常人仔細求證、小心推導、心懷敬畏的風水望氣,在少年這裡,顯得是那麼的輕鬆寫意,好似在隨手塗鴉,卻又精髓畢露。
而後者的難度,顯然更大,因為實地寫生有具體的參照物,反而是最簡單的。
柳玉梅很清楚,這種水平,現實裡每到一處地方,少年都能很快觀測其風水格局,甚至能在究其本質的基礎上,進行更改。
這種天賦,已經不是老天爺賞飯吃了,是老天爺端著碗拿著勺,繞著桌追著你跑,求你咽一口。
“呼……”
柳玉梅閉上眼,她認了。
就像一名藝術大師,她驚愕地發現自己新收的學生在立意、格局與審美上,已超過了自己,那可怕的才氣已經迸發,這時候你再去教他什麼引導什麼,反而可能會變成畫蛇添足。
這並非意味著少年不需要繼續學習了,而是基礎類教條類工筆類的那些,隻需花費時間去熟能生巧即可。
少年需要繼續學,但完全不用她柳玉梅來教。
讓劉姨或者秦叔,去教他這些基礎最為合適。
而她柳玉梅,隻需要坐在那裡喝茶,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乾預,就是最好的貢獻。
她甚至連後勤保障的活兒都做不了,因為老太太都不會做飯。
柳玉梅深吸一口氣,她得強迫自己認清現實,同時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設。…。。
沒必要刻意追求自己的參與感,反正這孩子不久後就要入自己的門。
以後走江時,闖出的威名,那也是自家門第。
他日就算自己捂嘴輕笑說,自己壓根什麼都沒教孩子,那些老東西們也隻會覺得是自己在故作謙虛給他們留麵兒。
“奶奶,可以繼續第二卷麼?”
“嗯?”柳玉梅回過神來,歎了口氣,點頭道,“你今晚可以開始讀第二卷了,我也累了,以後你讀好一卷,就來我這裡彙報一下。”
李追遠原本想順勢把第二卷和後麵的一起展示出來的,見柳玉梅這麼說,他也就點點頭。
眼睛用力全睜,破開了幻象,回歸現實。
柳玉梅眼皮耷拉了一下,說道:
“看來,陰家的走陰之法,的確有些東西。”
“自是比不過咱們柳家的。”
“臭小子,這話奶奶愛聽。”
頓了頓,柳玉梅還是補了句:
“但各代人傑各領一時風雨,陰長生這樣的人物,總是要心生敬畏的,隻不過世上無全才,他也不過是吃虧在持家方麵罷了,家族因他生而升,也因他落而寞。”
其實,李追遠能察覺到,柳玉梅的持家也是很厲害的,因為她真的撐住了風雨飄搖的秦柳門楣,隻是這種馬屁不適合拍,容易扯到傷疤。
柳玉梅低下頭,拿起新杯燙起,問道:
“還喝茶麼?”
“不了,才用了早飯,喝太多茶傷胃。”
“那你去找阿璃頑吧。”
“好的,奶奶。”
李追遠起身,將《柳氏望氣訣》收入書包,走出書房。
“咦,小遠,你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劉姨剛收拾好廚房做好餐廳衛生。
“我有點累了,柳奶奶明天再繼續教我。”
“哦。”劉姨不太信,但還是招手道,“來,你與我過來,把衣服試穿一下。”
李追遠被劉姨帶進一樓客房,試穿新衣服,有四套,不複古老套,卻也不過分張揚,穿在身上得體大方。
而且,不僅每一套衣服都對應著一雙鞋,還有手表手鏈掛墜等配飾。
“劉姨……”
“曉得,鞋子衣服你帶走,其它的就放這兒吧。”
“好的,劉姨。”
“怎麼樣,感覺合身舒服不?”
“很合身,劉姨,你的眼睛就是尺。”
“嗬嗬,這套就穿著吧,身上穿來的衣服鞋子留下,我給你洗刷好了下次你再帶走。”
“謝謝劉姨。”
“來,坐下,我給你頭發裁剪一下,有點長了。”
劉姨將少年按在床上坐下,然後拿起一匹白布係上少年脖子,又取出了梳剪。
“劉姨,你怎麼什麼都會?”
“那可不,老太太的吃穿住行,可都是我伺候的。”
一頓流利地快速梳剪。
劉姨把著少年的頭,示意他看向櫃鏡。
“怎麼樣?”
“手藝真好。”…。。
“是你小子自己底子好,聽李菊香說過,你爸當初被你媽帶回村時,用現在電視和報紙上的話來講,就是個奶油小生。”
時下奶油小生指的是麵容白淨且眉宇間有英氣的年輕男子。
“嗯。”
李追遠應了一聲,他已經很久沒見到父親了,和李蘭離婚後,父親就去參加了地質科考隊,現在應該……很粗糙了。
離婚對他的打擊很大,他現在應該是在刻意回避著這個家,再加上北爺爺的嚴令,他近年就沒有來看過自己。
李追遠並不怪他,反而很理解,作為北爺爺北奶奶的幼子,父親其實一直過得都挺順遂安穩,然後他遇到了李蘭。
自己還能和李蘭互相扒對方人皮玩,鬥個旗鼓相當;
父親則完全經曆了李蘭從病情惡化到徹底崩壞的整個過程,其所承受的心理創傷,真的難以想象。
“對了,劉姨,我想問你一種戲服,還有一種香薰……”
戲服被譚雲龍當物證帶走了,李追遠隻能儘可能地用語言描述。
“聽起來應該是鬼檀香,像是官將首。”
“官將首,為什麼我沒聽說過?”
“八家將呢?”
“這個我知道,起源於福州,是五福王爺幕府專責捉邪驅鬼的八位將軍。”
“官將首就源自於這個,各地風俗演變,出現了變化。”
“我明白了。”
一般這種風俗,會出現在地方廟會上,畫臉譜、著戲服、持法器,於隊伍中開路,為當地驅邪祈福。
但這隻是外在表現形式,比如自家太爺這種撈屍人,沒遇到死倒前,也會去給人家白事坐齋。
李追遠不禁回憶起,昨晚自己以震術逼退對方時,對方眼裡流露出的驚駭。
現在回味起來,似乎不是對這種特殊能力聞所未聞,而是沒料到自己能使出來。
“好了,上去找阿璃吧,讓阿璃看看。”
“那我上去了,劉姨。”
“嗯,去吧,另外三套我給你打包好放你書包裡。”
李追遠上了樓,昨兒個柳玉梅才說給自己定做衣服,今天就穿上了,顯然衣服早就提前做好了,這也從側麵說明,老太太前些日子確實是一直在繃著。
劉姨走到書房前,推開門,驚訝地看見柳玉梅正低著頭,對著茶幾上的一滴水珠,麵露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