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普通人當中, 林雪涅也不是一個善於說謊的人。也正是因為如此, 她在1918年的布拉格與弗蘭茨·卡夫卡通信的那段時間可真的稱得上是讓她心力交瘁。
而現在,她所麵對的是一個在黨衛軍中負責一定許多情報工作的, 懂得用許多殘忍手段讓人說出他所不願袒露的秘密的人。
僅僅是在綠眼睛的貴族拿出那份中文報紙的時候,林雪涅臉上的表情以及神色的變化就已經出賣了她。於是他的戀人也停下了展開報紙的動作,並深吸一口氣道:
“所以這篇文章的確就是你寫的, 對嗎?”
“所以你也不是想要我幫你翻譯這篇文章的內容, 對嗎?”
就連林雪涅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當她這樣反問自己的戀人時, 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安感混合著被最親密的人懷疑、試探的委屈和憤怒襲向了她的心。眼淚就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但她卻顧不上掩飾,也顧不上去擦一擦它, 卻是直直地麵對自己的戀人,並對他說道:“如果你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 你大可以直接問我。”
“雪涅。”當艾伯赫特叫出戀人的名字時, 他歎了一口氣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在為誰做什麼。”
當林雪涅聽到這些話語時,她感覺到了一絲迷茫。她感覺他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戀人看向她的目光卻分明在告訴她——不,你不知道。
艾伯赫特:“你知不知道今天在黨衛軍的指揮部,你已經被人盯上了?我的幾名同僚都懷疑你在為蘇聯人做事,有著相當高的地位卻粗心大意,在無意間泄露了許多重要情報。”
林雪涅:“我……?我隻是……我隻是想讓我的那些同胞們離開這裡……”
艾伯赫特:“是的, 你讓他們儘快離開這裡。你甚至還給他們暗示了一個期限。可你又是怎麼知道這個期限的?你不喜歡蘇聯卻又認同他們。你不信任中國現在的執政政府,卻對於蘇聯扶持的一個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政黨另眼相看。”
說到這裡,艾伯赫特將那份報紙收回他的外衣口袋。因為常年摸槍而帶著繭子的, 漂亮卻又危險的雙手輕輕放在了林雪涅的肩膀上,那一點點的力道就已經足夠人掙脫不開。而後擁有這雙手的人皺起眉頭看向自己的戀人,看向她的眼睛,不讓她的視線有絲毫逃離的機會。
“所有人都在猜測你的真正立場,猜測你到底在為誰工作。”
在良久的等待後,林雪涅終於開口,並說道:“我不為任何人工作。我也隻被我自己的良知驅使。它讓我不得不去做些什麼。”
這是林雪涅發自內心的回答,可這顯然不會是能夠讓她的戀人,那個肩膀上扛著很多重擔的男人想要得到的答案。
他鬆開了自己的戀人,帶著滿滿的疲憊,他說道:“進門的時候你問我為什麼回來得那麼晚。我告訴你,我被一些工作耽誤了。其實我去找了和你接頭的那個人,雪涅。我得在其他人之前先找到他。”
當林雪涅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種完完全全的恐懼才真正地侵襲了她。她不禁追問道:“你把他怎麼樣了?”
“讓他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對其他人說出‘林雪’是誰。”
“你……殺了他?”
當林雪涅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艾伯赫特剛把他的外套脫下,也把襯衣的衣領鬆開。聽到這句話,他有了那麼一瞬間的遲疑,可最後,他還是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並那樣輕易地就讓林雪涅陷入了幾近崩潰的情緒。
“這不是真的……”林雪涅一邊搖頭一邊輕聲地說出了這句話。
“他已經被人盯了三個月了。他自以為小心謹慎,可實際上在他和那名蘇聯間諜接觸的時候他就已經暴.露了。他本來也就不可能在情報部收網之後還好好活著。”
“可他會在今天晚上就出事卻是因為我!因為我!”
這或許還是林雪涅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這樣大聲地對艾伯赫特說出些什麼。在她說出這句話之後,這間擁有著溫馨氣氛的屋子就陷入了凝滯的沉默。在長達數十秒的時間裡,這對戀人都在進行著一種無聲的對峙。
而後,又是林雪涅成為了先開口的那個人。她說:“因為黨衛軍和秘密警察可能順著他來找到我,這個對我心懷善意的人就死了。死在我心愛的人手裡!”
“所以你希望我怎麼做?我不可能讓那個人落在和我一樣穿著那身黑色製服的黨衛軍手裡!你們隻是萍水相逢,他不可能為了保護你咬緊牙關。一旦有人撬開他的嘴,你就會被帶走,被關到地牢裡!他們不會相信你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相信你不受任何人指使。然後他們就會把我熟悉的,曾經見到過很多次的刑罰和手段都用在你身上!”
“那你就讓他們來找我!讓他們試試看是不是能抓到我!”
林雪涅甚至是帶著喘息說出的這句話,而當她說完這句話,她會看到艾伯赫特的那張錯愕的臉,以及被她刺傷的情緒。
又是好久之後,綠眼睛的貴族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道:“今天晚上我們不提這個話題了,好嗎?你需要……”
“需要冷靜一下?”林雪涅幾乎是在落下又一滴眼淚的時候笑了起來,並說道:“不,我現在很冷靜,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要更冷靜,艾伯赫特。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過去你可能已經猜到卻從來沒有和我求證過的事。”
說著,她伸出手來,並輕輕把它放到了艾伯赫特的臉頰上。當艾伯赫特也抓住了林雪涅放在他臉頰上的手後,林雪涅一詞一頓地說道:
“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抓住我。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連時間也不能。我隻是一個不小心……被你抓住了我的心。”
說著,林雪涅又一次踮起腳尖來,吻了吻艾伯赫特的嘴唇。可她的意誌卻在下一個瞬間呼喚起了下個世紀的柏林。
當她的耳邊響起屬於2020年的柏林的聲音時,眼前的戀人不禁睜大了眼睛,並本能一般地要握緊她的手,但在那個時候,他分明還能感覺到自己所愛的人向前走了一步,可他的手卻隻能碰觸到他自己的皮膚,他的眼睛也再看不到明明就應該還在這間屋子裡的那個人……
於是他出聲呼喊戀人的名字,可是在時空的縫隙中緩步向前走的那個人卻因為聽到了他的聲音而捂住了自己的嘴,並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終在走出了這棟樓之後靠著牆壁失聲痛哭起來。
她又回到了2020年。
而在2020年的柏林的這條街上,則正在進行著一場遊/行。
那是一場反難民遊/行。遊/行者們舉著各式各樣的橫幅以及標語,用來抗議政府將他們美麗的國家拱手相讓給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