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鯨死了,死得不算輕鬆,雖然她活著的時候就足夠痛苦了,每一根骨頭縫裡都像是塞滿了針一樣無時無刻連綿不絕的痛著,有什麼無形卻過分充盈且持續增長的力量不斷由內而外的向外充漲著她羸弱的身軀,但從外部完全看不出半點異樣。
她就像是一具早該死去的屍體,可她還是努力活了很久,直到她不得不走。
至少她的死得不難看,就像是睡著了一樣,這讓總覺得自己會爆炸的林鯨鬆了口氣。
她並無什麼遺憾,隻是對不住那樣溫柔周細地照料著她,比她自己都要堅信她一定可以戰勝病魔的護士和醫生。
林鯨並不想看到彆人因為對她的苦痛無能為力而落淚,他們已經竭儘全力做到了他們所能做的,而她隻是走到了自己的終點,正所謂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林鯨以為自己會見到黑白無常,能看見傳說中的陰曹地府,然後喝下一碗孟婆湯投胎去。
但她隻是陷入了一片清淨的黑暗裡,這片黑暗無天地之分,她在無窮無儘的黑暗之中漫無目的地穿行,沒有饑餓沒有乾渴沒有病痛,此刻的她徹底擺脫了那具累贅的身軀,靈魂前所未有的鬆快暢意。
林鯨幾乎把自己上輩子沒有走的路都走了,久到她萬念皆空、忘我忘身。
終於,她遠遠看見了一盞提燈,提燈內那一芥子的光火卻如載須彌之輝,‘它’沉默而溫厚的純淨光輝攏來,仿佛是在呼喚她過去。
林鯨受了指引,追尋著光源一路而去。
林鯨拎起提燈的一瞬間,她知道了‘它’的名字——[無量光],雖然文字過分玄奧神秘,但用她的語言念出來便是這個意思,這盞提燈的名字按照這種方法念出來便是[無儘燈]。
林鯨明白了自己的病因,理解了自己的苦痛源頭,隻是因為靈魂生來太過強大,而普通人的肉.身無法承載所造成的。
直至她走出了時間,坦然的迎接了死亡,[無量光]才得到了初步的解放,凝聚出了第一個眷能,看起來是一顆圍繞[無量光]旋轉的銀白色星點。
該給這個眷能取什麼名呢?
這樣一想,[第四天災]——這個名字如天生般自林鯨意識中生出。
思緒之間,她的眼前陷入一片清淨至極的白茫,慢慢的,她感覺到了帶著草木氣息的微風拂麵、感覺到腳下柔軟而濕潤的草地。
隨即眼前豁然開朗,她看到了蔚藍無雲的晴朗高空,看見了青草綠葉、不知姓名的各色小花,看見了鳥雀展翅飛過,每一處都讓她挪不開眼,應接不暇。
天空上那就跟提燈裡的光團似的白色大光球就是太陽了。
在黑暗裡行走太久,她都快忘記太陽是什麼樣的了,幸好前生的常識都沒忘。
陽光有些刺眼,可這是林鯨站在晴空下仰望太陽,眼睛被淚水浸濕模糊了都有些舍不得挪開眼,好半天才低下頭坐在了樹蔭下緩神,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自己此時的情況也就乾脆的不想了,放空而隨心地靠著樹坐下。
陽光穿過樹冠將斑駁的光影灑在她身上,照得她暖洋洋的,林鯨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她這才瞧見自己小小的雙手,遲鈍的發現自己回到了幼年的模樣並確定是7歲的狀態。
林鯨病臥太久,平時什麼都做不了,她覺又難睡,經常被病痛折磨得難以入眠,她的思維都遲緩了,幸好護士姐姐總會給她開電視看、還能玩手機來轉移注意力,對林鯨而言也不算太難受。
現在她曬著太陽吹著微風,渾身又輕鬆自在,本就是見什麼都開心、分外知足常樂的林鯨此刻心裡美得冒泡,眼一閉就靠著樹很快睡沉過去。
——禪院寂丟下族中隨從尋清淨鑽進林子裡碰見了這一幕。
小姑娘的臉蛋紅撲撲的像極了裹著紅豆沙的白糯米,亦或是含苞待放的粉白花苞,透著露珠似的清甜感。
她的頭發有點亂糟糟的,兩邊翹起的發角像極了從他覺醒術式起就陪伴在他身邊的玉犬的耳朵,尤其像是玉犬受了委屈或是做了壞事時耳朵耷拉著的樣子。
女孩毫無防備心地靠著樹,在片光影如水波般隨風晃蕩的樹林草地裡睡得酣甜,讓禪院寂隻是看著都感覺心裡寧靜。
禪院寂本就是完成了委托後無所事做的狀態,隻是想要找個能自己獨處的地方——在一個沒有那些向他灌輸所謂的責任與義務的話語、沒有那些沉重的期盼亦或者充滿嫉妒與酸澀的視線與私語的地方。
麵前的小姑娘毫無疑問不是咒術師,卻也並非那些不斷逸散著負麵情緒的普通人,她的氣息通透而溫柔,就好似輕軟的風、和煦的光、澄澈的水,將他心頭的濁氣與沉悶一掃而空,讓他整個人都跟著清淨下來。
——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無咒力者,純淨得仿佛自成了一個小世界。
禪院寂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他見過天與咒縛,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天與咒縛,是年齡不過7歲便將族中藏書閱覽過半數的他也無法解讀的存在。
禪院寂注視著眼前新事物,他不懂該如何與女性相處,族中的耳聞目濡都在告訴他女性是卑賤的不潔的,除了生育與服務男性外毫無價值的事物。
可他也因此更加清楚女性的脆弱,隻是因為父親的一句話一個決定一個眼神,母親就會在無人的時候躲在房間裡低泣,族中男性稍久一些的目光就會讓姊妹心驚膽戰、產生恐懼不安的情緒。
可是她們又是那樣溫柔辛勤,任勞任怨地照料著家族中的一切事務,衣食住行處處皆是她們的身影,將那些男性的生活安排得妥當周細,禪院寂觀察著,心想著,如果沒有她們,禪院家的運作一定會一塌糊塗。
禪院寂不喜歡族中的那些男性,他們的汙濁與醜惡讓他喘不過氣,倘若不是咒術師,他們便與世上其他普通人無二,隻是製造咒靈的垃圾。
可他也是其中一員。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麻木,連作嘔的感覺都會失去,然後淪為這些人類皮囊都掩蓋不住醜惡麵目的詛咒物的一員,冷漠旁觀那些柔軟美好的事物如何被一步步折磨摧殘並無動於衷。
看著眼前的女孩,禪院寂腦海裡所模模糊糊幻想出來的世間最美好的存在一下子便被擦去了霧氣,清晰的呈現出來。
本就因為環境,比起男性心底更偏袒女性的十影法就這樣看著看著在女孩身邊駐足蹲了下來。
他好像發現了一個不得了的奇怪存在。
心跳嘈雜得可怕,禪院寂甚至感覺到心臟因為迸發收縮得過於猛力而發痛,這份痛意卻讓他更加興奮。
他看著眼前黑發的女孩,冷清緘默的男孩麵無表情的臉上莫名的可怖,他感覺到雙目酸澀刺痛,好似直視太陽而被刺傷,禪院寂這才意識到自己忘記眨眼了。
他還以為才不過一瞬,還以為時間都停滯了。